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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說起來,昃臣是個念舊的男人。我們沒做同事雖已十多年,但每三四個月,或者過年中秋的,只要人在香港,他總會掛電話來,用軟綿綿的台灣國語,說,小珍妮你好嗎,幾時出來吃個飯,碰碰頭。
至於我是甚麼時候變了小珍妮的,已記不起來。我真是負了這個甜美的外號,因為我並不是那種香噴噴、嬌滴滴的女人,沒能力愛顧很黏膩的人。怎麼個黏膩?
比如說,約了昃臣去尖沙咀港威看四點的電影,你早十分鐘就到了,先買好戲票甚麼的,他就會打電話來,說坐錯了巴士,去了佐敦。你說不要緊,還有時間,坐的士過來吧,於是他收線去找的士。沒多久,他再打來,說在的士上,可跟司機講不清楚,於是你要他把電話交給司機,你用廣東話跟司機說,是海港城的港威。沒多久,又打來,說到了,下了車,可一直往前走,還是不見戲院,懷疑是不是走了相反方向啦?你開始有點沒好氣,怎麼這個人完全認不得路,然後他就說,哈,見到你啦。原來他一直在馬路對面走,走過了,現在高高興興地朝你走回來。當然,他每次都給你一個燦爛的笑容。
然後,看戲的時候,在十分的黑暗當中,你咬著玉米花,喝著可樂,又會明白,為甚麼這個不算俊朗,沒發大財,也沒攀上大企業高職的中年人,身邊總牽引著這麼多美麗的女人。平心靜氣的時候,黏連也是樂趣。這樣相處,或者是開心的。
我們還是同事的那時,台灣很少三四十年代的大陸電影,也未有土豆網。我說你既然在香港,就應該看看這些。於是我們趁電影節,去看一套叫《哀樂中年》的四十年代中國電影。看著看著,我記起是以前看過的,講個教書的年青女孩,喜歡上父親的好友。這個「世伯」,後來不知不覺也對她有好感,生出一段忘年戀,而且人物都是難得的喜悅,團圓的,沒有討厭的哭哭啼啼。末了,一老一少不但結了婚,生了小孩,還興高采烈一起辦小學!昃臣看得很投入,一聲不作,只有發現女孩對「世伯」原來神女有心的時候,他很輕的呀了一聲。
出來的時候,我問他好看嗎,他想了一回,說,真奇怪,一九四九年的電影,都快解放了,大陸鬧得亂哄哄的,電影裡竟一點政治的東西都沒有,然後沉吟了好一回。我心想,的確是,我怎麼沒想到呢,證明大家的心思真不一樣。跟著坐了一回,喝杯果汁,便各自回家。昃臣年輕時在紐約讀過電影,好像還是李安的同學。跟他看電影很愉快,幾乎可以抵過他的黏膩。
那時節,昃臣還是在離婚的狀態。有次他說,想調到上海去,反正本身就是上海人,想多點認識老家,也認真學學上海話。我於是跟老闆說,那邊確是要用人,很快便安排好。不過因為這事,上海的經理很不滿意,以為我們要派個台灣人去治他,其實真沒這樣想。費了點周章,才擺平。
過了差不多一年,我才有機會再到上海。同事早告訴我了,昃臣非常受上海女孩歡迎,基本上是四、五、六月都有,我問是甚麼意思。她們笑說,是英文名字呀,April,May,June 輪流出現,有時這些小妹妹會在樓下等他。我在給昃臣的電郵中,有時會談起這些,笑他那邊真是風光明媚,他卻不怎麼答。
有次,我去上海開會,中午在辦公室見他有空,便說一起吃飯。那時內地的同事,大家都已經親暱地叫我小珍妮,我覺得蠻別扭的。其實只要我明白說了,大家都會馬上改口叫回我的名字,但我又不想這樣做。我就是這樣。
那邊是徐匯區的邊緣,秋日午後的陽光很烈,梧桐樹都擋不住。我們在小店吃了甚麼客飯,說了些甚麼話,現在完全記不起來。出來的時候,很有點風,昃臣從包包拿頂草青色的歐式氈帽戴上。我笑起來,告訴他在香港不能戴這個上街。他說無所謂。
反正還有時間,散散步才回去吧,於是沿著有樹蔭的大路走。路面頗有些洞洞,我很留神,不要讓高跟鞋給扭了腳,又禁不住看兩旁的里弄。有女人在巷裡,不知為甚麼單著腳洗碗。太陽極白,小孩瞇眼看我們經過。
然後突然說起《榴槤飄飄》那電影。他把我寄去的光盤都看了,我說戲裡大伙兒在家圍住木檯,討論如何破開榴槤那場,真是好看,他卻有很多感嘆,感嘆有些女子飄流異鄉的生活。我說,很少見你這樣認真的,不過是個電影而已。跟著靜了好一回,跟著樹走。乾葉沙沙打後面颳上腳跟。然後就說公事。
接著一兩年,我們較稔熟的一班,都先後離開。這中間,大家好像有種心靈上的感應,各自朝不同的城市跑。本來長駐北京的芝利,移民澳洲,在墨爾本落腳。昃臣回去台北。原本是台北代表的謝西,換了新工作,變為台港兩邊飛。至於喬斯,就去了密西根大學讀工商管理碩士,為去紐約工作鋪路。只有我,繼續守住香港。第二年夏天,趁著喬斯回港放暑假,我們奇跡地又走在一起,還去了台北幾天,謝西和昃臣自然要帶我們玩。
約好要去九份。那天傾盆大雨,謝西身上不舒服,來電話說不去了。本來有兩部車的,於是只剩了昃臣的一部。
說了中午在西門町一個咖啡店等。我們三個女人,在酒店幾乎聊了個通宵,仍然非常準時到了咖啡店。昃臣不久也到了,仍是瘦,休閒服全套的。大家都很熱情,像好久不見的家人。後來他帶我們到西門町一條窄路上車,原來當天由他女朋友開車。她單名堅,昃臣叫她阿堅。
五個人擠輛小車,大片大片雨水潑過來,路上有幾段是有點驚險,不過阿堅開得很定。我想,為甚麼開車的不是昃臣呢?昃臣那天對阿堅,好像有點沉不住氣。她卻沒甚麼,費了點力氣,終於把我們拉到九份。不知怎的,剛開車的時候,大家還有說有笑,不停講這個那個舊同事現在怎樣。待出了台北,風雨猛打車頭擋風屏,大家漸次沉默下來。
到了九份,慢慢走上山城。經過賣小吃的攤販,雖然下雨天,遊客還是很多。芝利記得以前山上有家很好的小茶館,不久就找著了。幸好還清靜。
這茶店,其實是個玻璃屋。我們挑了中間位置,一大片青山圍住。昃臣仔細給我們點了幾種茶,店家送上小碟乾果和甜的茶食。大家由上海談起,又問澳洲移民是否划算。
大雨這時收了,變了淡灰的雨霧,橫的直的陣掃過來。
我問昃臣最近有沒有看電影,他說台灣都沒有電影看,然後又提起那部《哀樂中年》和《榴槤飄飄》。
當昃臣滔滔說戲的時候,阿堅坐在一邊喝茶,也沒人特別找她說話。像一把摺起的雨傘,我們用她擋過雨之後,就擱下,忘掉。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堅早已經非常徹底地消失。那一整天,她只說過兩句話:我是會計師,我跟昃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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