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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我們的英雄叫約瑟,真名阿漢。任何沒見過約瑟行善的人,都不知道善行的力量。每一個旅行團,都有人讓約瑟的善行感動,對我們這些不輕言感動的人,這真是了不起。
十八歲我開始當導遊,到三十六歲還是導遊,會不會一直做到死呢?有時我在飛機上咬牛油餐包時,會輕佻地想一想。
約瑟二十四歲時,第一次出門就是我帶的團,去台灣。此後我像一盤蜜,把他牢牢吸住,每次他旅行,都一定報我的團。我們都是男的,都不是同性戀,彼此沒有情慾幻想,他就是要跟著我跑,因為全香港沒有其他導遊,像我般縱容他行善,走上偏鋒。
約瑟在我們社會大部分人的眼中,是不好看的那種。如果你是帶著小孩的年輕媽媽,在地鐵見到約瑟,你會本能地移開,甚至快快換位,因為他面相嶙峋,乾瘦又苦,會勾起所有媽媽的原始恐懼。他身上唯一好看的,是頭上烏潤的柔軟濃髮,不過,年輕媽媽不會有耐性去發掘一個醜男人的優點。
約瑟第一次跟我去台灣,就碰著個奇怪的團,行程竟包括毫無觀賞價值的高雄。那真是一個怪團,團友都顛三倒四的,有個阿姐,人不過廿多歲,卻像個婆仔,一上旅遊車就連續擦白花油,全車都悶住藥油氣味,我問她是不是頭暈不舒服,她說未暈,不過遲點應該會暈。有個阿伯,剛退休的公務員,每天晚上準時六點半一定要吃上白飯,萬一旅遊巴來不及回酒店或者去到餐廳,他就猛拉前面的椅背,身子來回搖晃,不停說,要吃白飯,要吃白飯。我問他太太,車上有餅乾,要不要先給他吃點,她說不成的,一定要白飯才心息,因為幾十年來,他六點半一定準時回到家,從沒一晚是那個鐘數吃不上飯的。
我那時很是年輕,但應付完這班團友,到夜深也真有點累。我們酒店就在高雄的愛河畔,一條全面發臭的愛河。我走到河邊,蹲下來抽根煙。我這蹲下來的姿態,是從內地的電影學來的,那時很迷大陸電影,不用帶團的時候,就去灣仔的戲院看《巴山夜雨》,看《天雲山傳奇》,看一次哭一次。女同事發現我看這些電影,吃飯燒烤去玩都不再預我份兒。
當我蹲著,沐浴著愛河之臭氣的時候,我發現約瑟在十多碼外,拿著一個信封,站在馬路口,逐一問路過的人一些甚麼,然後每個人都搖頭離開,馬路口紅燈綠燈又紅燈。我抽完三根煙,要回去睡了,我上前問約瑟,你在幹甚麼呢,他說在路上撿到幾百塊台幣,怕事主丟了這錢,急著要用,會很徬徨,便在這兒等,希望丟錢的人回來找,親手交還。我說,都夜深了,不如交派出所吧,剛好鄰街有一家,我便陪他去。路上我讓他抽煙,他說少抽,我記起他好像只喝水和啃白飯,瘦肉青菜,甚麼咖啡茶可樂,糖果點心巧克力,總之一切令人歡樂的好東西,他都拒絕。我打了個大呵欠,又是一個裝模作樣的悶蛋。
高雄的派出所,可以想像是甚麼樣子。我們靠著那木桌木椅坐下,對著幾個不知是不是警察的叔叔,用我有限的國語交代了約瑟手上台幣的來歷之後,裡面廁所門砰的打開,一個歐巴桑徐徐出來,在挽褲子。阿警察叔叔就說,你們找對地方了,這婆婆在這兒坐了一晚上,就是指望有好心人,撿著她丟了的錢給送回來。約瑟讓歐巴桑坐下,像兒子般暖暖握住她手,著我翻譯,一句句說:
婆婆你不要擔心,錢已經找回來了,我一直保管著,一點沒失。
婆婆你的家人呢,這麼晚了,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婆婆你的錢是不是急用,家裡有人急病吧,要不要做手術?錢不夠用,我可以借你。
其實我哪有翻呢,還罵了歐巴桑幾句,這麼晚了不應在街上亂跑,給人添麻煩,反正國語她可能不懂,任罵沒相干。這邊約瑟越說越奇,我要制止他了,我說派出所會安排的,我們是外地人,還是放下錢走吧。回去的路上,河水閃閃地仍是臭,越夜越臭。約瑟興奮地說,幸好我們堅持,看婆婆的樣子一定是家裡有人急病,或者等錢做手術。我說幾百台幣,不過百多港幣,應該不靠它做手術。我兩天沒睡了,如果再不休息,明天急病的怕是我。
那河臭得無遠弗屆,連我的夢都沾臭了。又夢見《巴山夜雨》的江水,奶奶從船上把骨灰撒到江心,還散了鮮花。我當時多年輕,為甚麼會做這樣的夢。
然後過了幾年,約瑟參加我的東京團。經過幾年的磨練,他好人好事的功夫更到家了,每次上下旅遊車,都跟本地的女導遊爭著,攙扶團裡的老人家;去逛銀座的百貨公司,一團人要上扶手電梯,他必站在梯口先把女士和小孩摻扶上電梯,然後飛快奔上另一邊的電梯口,逐個把女士和小孩扶好,周而復始。起初大家都很新鮮,不久就厭了,女士不喜歡給這男人輕觸手肘,小孩更直接,當面說,我自己能走,別扮洁C東京導遊是港女,聽了在笑。然後在新宿JR車站,約瑟又拾到錢,也站在馬路中心等,我又帶他上派出所,又是個婆婆,擾攘一番之後,深夜我又夢見《巴山夜雨》。
有年春天我轉帶印度線,約瑟又跟我來。復活節的團擠爆,一部大巴士坐滿,車到德里的印度版凱旋門,我給大家十五分鐘下車拍照。本地導遊是個會說流利普通話的印度人,他反覆提示,待會下車,很多小乞丐會擁來討錢,賣飾物,千萬別給,別買。這時窗外已見到一群小孩跑過來,當然是全套衣衫襤褸,有個很小的,一路表演空手翻跟斗過來。為安全計,我下車陪團友,客串攝影師,時間一到快快趕大家上車。這時車尾方向傳出打架聲,導遊不久拉住約瑟回來,著司機馬上開車。導遊說有團友給了一個小孩錢,其他小孩眼紅要分,追打那個拿到錢的,不過已經擺平了。團裡聽懂普通話的人不多,導遊一長篇開講印度歷史文化,大家就睡覺,或者塞住耳朵聽歌。中午吃飯的時候,導遊跟我提起,剛才給人打的小孩死了,就是翻跟斗那個。導遊不很認得人,繼續吃飯,不知道約瑟就坐我旁邊。
印度之後,我鼓勵約瑟參加一些歐洲美加團,去先進的地方玩玩,他有點遲疑。一年之後,他又回來,要報我的團,我說不帶團了,公司要我轉做文職,不過可以介紹一些好的領隊,有些又漂亮又有經驗。他真報了一個歐洲七國豪華團,不過臨出發前退了,訂金也給殺掉。之後的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後在中環遇上他,他跟一個時髦的女人,在地鐵站口在談甚麼。約瑟見到我,像見了親人般大喜,上來說那女人丟了錢包,他已代她報了警,但她荃灣家裡人有急病,馬上要一萬元做手術,他提款機上限是六千元,請我借四千元,可不可以現在就去提款。
因為是香港,不能蹲下來抽煙。我站著點了根煙,上下打量這個還算標緻的女人,趁約瑟忙著打電話找朋友幫忙的時候,我把女人拖到一角,認真打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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