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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由(作者簡介︰中學生、樂隊Exist的貝斯手、文學愛好者。)
我從醫院裡出來,就是那個充滿著生死彌留的地方,穿戴著白衣冠領的是喪服,事物被套上一重蒼慘的氛圍。沒有人能斷定濡染著生命的是誕生或是安息、邂逅或是送行。白石外殼的建築物是隱浮於霧若茫然中,是我走遠了腳步便無法感察的氣息。
空洞洞的世間,上不了岸的思忖。感覺,以至到無從感覺,有絛不亂的是脈搏的傳遞。圍繞在四周的是怎樣的空氣?佇止的水翳,靜滯的時間。似是個陷阱,我是陷入其中的我。
如何的一道馬路,不寬,步距若七。
氤氳間流瀉的暮光閃耀著不安,「安全島」的燈箱凝聚著被毀壞的命運。低頭迴避無序的預知,撥開流體般的煙靄,柏油仍沉降在地面。
水幕簾後是何物在隆隆作響?吞嚥唾液,卻從喉頭底下湧現出血的味道,嘴猛噤著這種要咳吐出來的噁心。手肘、胸肋傳來骨內的劇痛徵狀,一瞬間,又消減散去,重複著,與心跳同步。就是麻痺漸漸侵襲了肌感,視線落在僵化的指與掌間。
景像的朦朧被視覺的模糊取代,世寰在我眼裡收窄,黑色殘影閃現不斷,是未來的崩解。
疾馳中的貨車。
迎我而來,那一秒鐘的距離間隔彷彿成了宣告死亡的倒數。掌心冒汗的惶惑感,繃緊的神經,脊柱的麻痺感,連臥倒的命令也無法傳抵四肢。
無數念頭擠進腦海。
「為何不多逗留一會?」
「要是我走慢一步就好了。」
「就不會死了。」
「還等著村上春樹的新書。」
斷弦的貝斯、擱置案頭的咖啡杯、停轉的錶。
「過幾天發薪水了。」
「還未來得及向她表白—」
眨眼間。
一切煙嵐。至少沒有與車身碰撞的感覺,汽車彷彿幽靈般越過我的軀體,繼而不復存在。我,毫髮無損。
喜悅。存活的喜悅讓我跑往街角佇立的綠頂電話亭。一通電話,我便向她表白。
「你是誰?」
沒錯,那時她未認識我。
「我是樂隊新來的貝斯手—」
「嘟、嘟……」
糊裡糊塗地,她在若干年後嫁人了。樂隊解散了,相識十年的老友各赴前程,唯獨我和她還在一起,因為她已成了我的妻子,哼,世事誰料?多年來與系花喝稀飯的日子,換成了往馬爾代夫的蜜月假期,無疑是如夢似幻的回憶。有一趟親友問起我倆相識的經過,我和她竟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想是如今我問她會不會出於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而愛上某人,她肯定會答不會吧。
歲月流金,日子過得平凡且是愜意,學生時代的理想早就過氣了,志未朽,心未死,卻了解到現實中太多的不可能。人說︰「知道得愈多,便發現自己愈是無知。」此時此刻的我可對這句說話完全認同。
「也沒關係了,誰說平凡快樂不偉大?誰不平凡?」
幸福的感覺竟是如此真實。
「先生,恭喜你,母女平安。」迴盪耳際的,是白衣天使致我的口訊。
我搓揉一下惺忪的睡眼,想起來,為賺上點奶粉錢而通宵加班,到昨夜接到妻子早產的消息,一周來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現在真想躺下來不起了。
「我可以看她們嗎?」
「暫時未得。」駐足產房外的我得到這樣的答覆,也沒關係了。
還須往公司撥一通電話交待下事情,手機準落在辦公室了,指望街外的電話亭吧。
我從醫院裡出來,就是那個充滿著生死彌留的地方。
這麼好的生活,真不想死呢。
(聽說在人死前,腦下垂體會分泌過量多巴胺以屏蔽知覺,減輕死亡的痛苦,而副反應產生的閃回幻覺,說不定可以讓人重拾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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