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抑(作者簡介:學生,相信文字能喚醒生命,看見倒映在湖中的真實。)
他曾經到過一座被稱為森林的城市,白石道路上築滿玻璃摻合金屬建成的高樓,附勢競上的向伸手無法觸及的天空延伸,抬頭望陽光在玻璃幕上游移漫溯便眩目暈厥,像是遇見至高無上的存有那樣只能俯首稱臣,無不卑屈地膜拜,為這偉大的建造嘖嘖稱奇。身材窄薄的居民穿戴材質獨特像皮又像塑膠的衣飾,梳起時而硬朗挺拔時而飄逸柔美的髮型,踏著高瘦的鞋跟勾了環形耳墜以整齊的步姿在架空天橋上穿梭,尖臉薄唇聳鼻細齒的居民臉上都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刷白而欠豐滿的肌膚散發詭秘卻神聖的氣息,他們用幼長骨突的指尖指向那些樹,然後沒眼簾的棕灰大眼珠滾了又眨,叮叮噹噹的掠過了他身旁。銀灰白泛湖水藍的城市在馬路旁種滿無以名狀的樹,也許是白楊也許是槐樹,不像別的原始城市讓樹養活在樹林裡。他們看他,空洞得沒有一絲好奇,像是身邊的風景都事不關己,不清楚是看膩了還是怎樣。
於是他走過幾座毫無指示既迂迴又縱橫交錯的建築,想要到馬路上看樹。馬路上車子湍急流過沒有半點喘息的空間,卻靜默得,像沒有曾經發動引擎、機器運轉的震耳聲音,也沒有橡膠輪子在地面壓過的磨擦聲,那樣離奇。看不見交通燈和過路指示線,可以理解的,人都走在架空橋上。路旁的花應是甫接下去就凋零,在土裡萎縮發紫黑,沒有人理會,也許槐花墮落也許不是。排列整齊的樹每隔三、兩米,用漆白的鐵欄柵圍起,粗厚的尼龍繩綁著樹幹樹丫,沿著直路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散落,壯觀得荒涼。他摸著其中一棵皮剝落得一地的樹。在這裡多久了呢,要不要回去,還記得嗎?他張望,沒有樹蔭,微塵飄落在枝椏間,他忍不住闔眼低頭,一堆佈滿白點的葉子攤在土上。忽然覺得,都一樣,是座苟延殘喘的城市。圍繞城市道路的樹,從空中俯瞰幾乎看不見。手掌滿是細碎的木屑和灰塵。他無法沿著馬路走下去。天橋上,好幾個穿長白衣褲戴口罩的人類在馬路旁,有一輛吊著樹的重型吊車,似乎是要植下一棵新來的樹。他看見,黃黃綠綠的葉子,長不出根的樹。
他居住的那座城市,已經沒有樹了,土壤都是酸的。他們說土地不夠用了。看過一些關於樹的描述,又長又粗的樹根與樹鬚,他總覺得樹能夠撐起甚麼似的。他們說只要擁有陽光空氣跟水和土壤,樹就能茁壯成長。他不清楚是不是需要拉扯著樹,才能讓它們長得正直,卻覺得,需要扶正的填補空缺的也許不僅是樹。於是機器將樹拔起,放下水泥與石塊。他為樹覺得委曲,因為樹沒有記起城市的樣子,沒有記起活在樹林裡城市外的日子,沒有記起自己是樹。就在他準備要離開那座城市繼續旅途的時候,他在某個角落發現了幾株小樹長著青嫩的芽,於是忍不住折了一枝混帶著土放在口袋。那裡已經建好了一座停車場。他走過玻璃幕的時候對金屬看了一眼,沒有看見自己的臉。他知道那些馬路旁的樹即使綁得再緊再牢固也是枉然,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養樹。
聽說風暴吹過那座城市的時候,整座城市跟住在那裡的人在一夜間消失無蹤。然而偶爾有浪遊人歸來的時候,他會這樣說:我曾經到過一座埋藏了寶藏的沙漠城市,那裡有許多縱橫排列得齊整的乾瘦樹木,白得發亮,向伸手無法觸及的遠方……走在其中,彷彿有樹蔭遮陽,耳邊會盪起厚實溫暖的笑語聲,只要在那裡往下挖,也許就能夠找到他們留下來的一些甚麼……有人在那裡挖到過透亮晶瑩的大片湛藍寶石,而我也在那裡挖出了好些能賣錢的……
他小心的把那截折下來的枝子插在土裡,用雙手壓在土上說了些話。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能夠長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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