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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林(作者簡介:美籍華人,博士,投資顧問,現住北京。)
我不知道外婆的身世,比如她是怎麼到這個世界來的,有過什麼經歷,外公什麼樣,後來怎麼有的我們,等等。不是不想問,而是從來沒有合適的機會。
從我出生,外婆就在身邊,所以我以前一直相信她總會存在。只要有外婆,生活就不會有什麼改變。但變化是看得見的,外婆在慢慢變老。
我很崇拜外婆,因為她救過我的命。小時候有一次我們出門,我蹦蹦跳跳地跑,外婆跟在後面。
「快站住呀!」她突然喊著,聲音又高又尖,彷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臉困惑。
「……」
沒等我開口,她幾步趕上來,把我一把拉進懷裡,動作迅速而有力,根本不像一個老婦人。幾乎就在同時,一根巨大的樹枝落在離我們兩米遠的地方。我緊緊抓住外婆的衣角,嚇得尖叫了起來。
從那以後,我一直覺得外婆身上有一種神奇的魔法,只要有她,我就是安全的,災難就會遠離。
我不知道外婆的確切年紀。一頭灰白的頭髮,用一根粉紅色的線繩盤成一個圓圓的髮髻繫在腦後。她的眼皮總是耷拉著,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她雙頰深陷,裡面有很多細小的紋路交叉在一起。她的雙手青筋暴露,但手指細長,左手無名指上總戴著一個戒指,看起來很舊,不像很值錢。她說她從小就戴著,可我從來沒有問過它的來歷,這成了一個永遠的遺憾。
外婆眼不花,手不顫,走路很慢但很穩。唯一能看出她衰老的地方是聽力有些不濟,和她說話要大聲。由於這個原因她更願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裡清靜,沒有塵世的喧囂。外婆話不多,她的眼睛是和外部世界聯繫的主要方式。她看我們忙碌時,眼神呆滯木然,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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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夏天的晚上,我被悶熱鬧醒了,走到院子裡。外婆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仰頭看著夜空。我也抬頭看了看,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只有神秘莫測的蒼穹注視著我們。四周有一種詭異的寂靜,沒有一絲風。
我在外婆的身邊站了一會,俯下身問她:「你在看什麼?」
她轉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思考怎樣回答。然後嘴角動了一下,像在笑,沒說話。
我很尷尬,像個莽撞的孩子驚擾了別人的美夢。又站了一會兒,自覺沒趣,就回自己房間睡了。
一年中秋,全家去吃團圓飯。餐館裡人聲嘈雜。等菜的時候,外婆看著鄰桌興致勃勃的人們,很專注,好像在研究他們的面相。
我坐在她的旁邊,聽到她在自言自語,「那天他們也是這樣吃飯的……」
我不解,我們之前並沒有來過這家餐館,外婆也不認識那些人。
「你在說誰呀?」我問她。
她的嘴閉得緊緊的,好像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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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她好像很關注世界大事。我們看電視的時候,她會默默地坐在房間的一角。那些年世界不安穩,戰爭,天災,疾病,她都知道。資源消耗,環境污染,越來越冷的冬天和越來越熱的夏天……人類好像在混沌中掙扎。她總是默默地看著,乾癟的嘴唇翕動著。
「它要來誰也躲不得過呀……不肖之子,報應啊……」
我把聽到的告訴了媽媽。她停下手上的活,想了想。
「唉,你外婆年紀大了,有些糊塗。」
「是嗎?但她好像對有些事很清楚呢。」
「這就是糊塗的標誌,」媽媽歎口氣,「分不清現實和未來。」
「它們真能分開嗎?」我倒真糊塗了,「我們不是這樣做的嗎?」
「不,孩子,那是一種錯覺。因為人們不滿現實,所以更願意相信未來。」
「未來會比現在好嗎?」我追問,「如果對現實不滿意,誰能保證未來更好呢?」
「沒有人知道未來。」
「是嗎?外婆好像就知道一些呢。」我停了停,「媽媽,你覺得外婆快樂嗎?」剛說完我有些後悔,因為這是一個荒唐的問題,我們不可能理解別人的世界。
「她年紀大了,腦子有些毛病。」
我似懂非懂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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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外婆真的老了,她的許多行為越來越古怪,甚至不可理喻。鄰居開始抱怨,說她有時站在院子外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別人問時,她會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憂傷,茫然,好像又在笑。大家都說外婆可能病了,有人說她瘋了。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外婆的狀況沒有好轉,父母決定送她去養老院,那裡有專人照顧,也比較安全。外婆好像並不在意;離開我們的那天,她臉上甚至掛著微笑,好像是一種解脫。
外婆走後的日子就像牆上那只沉悶單調的鐘。大家都避免談起她,好像她是一個異類的化身,一個不祥的徵兆。我有時會想起外婆那張雙頰深陷的臉和有些神秘色彩的眼神,誰也聽不懂的嘮叨和憂傷的笑容;她那纖弱的身影在房前屋後遊蕩……時間長了,記憶化成一團淡淡的霧,飄忽不定。
又過了若干年太平盛世,人們最愛談論發展、財富和美好的明天,甚至移居外星球。他們為自己描繪的前景激動不已,似乎唾手可得。人類的貪婪和愚蠢把自己的家園搞得滿目瘡痍,不堪重負,但發展卻是永恆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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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臨終時,我們去養老院看她。她比以前更瘦;髮髻和紅頭繩不見了,花白的頭髮散落在碩大的枕頭上。她已經不能說話,但頭腦還清醒。我走過去,她向我伸出手,五個手指張開,粉白細長,還戴著那個永不離身的戒指。我握住她乾枯的手,看著她那飽經風霜的臉。四月的陽光灑滿了房間,溫暖而明媚,映出她深陷的雙頰裡一小片血紅。
父母在走廊裡等,給我一點時間和外婆單獨在一起。我坐在外婆的床邊,給她講家裡的事。過了一會,她的頭歪向一邊,大概累了。我停住,注意到她的五個手指一直張著,她有什麼要告訴我嗎?是個「五」嗎?可那是什麼意思呢?人類受到的第一次誘惑是在星期五吧?大洪水也發生在星期五,耶穌在最後的晚餐之後是星期五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或者是指五十?五百?五萬?而那又是什麼呢?五十次?五百天?五千度?五十億人?我很想問,但看她閉著的眼睛,知道一切都太晚了。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那不是小孩夜晚外出時的害怕,而是墜入深淵中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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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還是來了。
星期天的黃昏,西沉的太陽顯得特別的大,特別的紅,天空被太陽燒得灰白,沒有一絲的風,鳥兒不見了,世界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晚飯時分,地面開始微微顫動,房子發出低沉的呻吟,汽車像水裡的小舟漂來蕩去。人們到處亂跑,傳遞著壞消息;有人收拾細軟和儲備糧食,準備逃難,可拿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他們又能逃到哪裡去呢?他們不懂,人怎麼能躲得過那生生不息的事物呢?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這天是外婆去世後550年。人類正經歷新一輪的物種大滅絕,同時也是新紀元的開始。
外婆那不安的心現在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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