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威廉(資深樂評人)
華格納的歌劇,對一般的樂迷來說是既有吸引力,但又不容易欣賞的艱深作品。香港藝術節經過多年醞釀籌備,終於在今年,邀請到德國萊比錫歌劇院來港,上演19世紀在歐洲音樂史上,引發音樂變革至為關鍵的一部歌劇:《崔斯坦與依索爾德》。值得一書的是,據香港藝術節宣傳,這次是這部浩瀚巨作在亞洲的首演,在值得鼓掌的同時,也可見它的艱深程度令其在亞洲的音樂重鎮如日本、韓國都因為不易接受而長期缺席。
十分值得慶幸的是,這次的萊比錫歌劇院版本,是我看過的5、6個製作中,最為優美絢麗的一回!也許,可以歸功於萊比錫是華格納的故鄉——雖然他在生時,沒有一部作品與這個城市有關;但在他離去後,由於他在音樂史上乃至近代文化史上的豐功偉績,催生了本土人士對他的擁抱與熱愛,此次的製作可由是觀。
三幕,三個簡潔的布景:兩塊巨大的豎板組成一個向觀眾席開放的犄角,舞台中央是漸漸伸向樂池的尖角,這兩組對接的三角形底邊互融,形成有趣的菱形二度空間與三度空間同時呈現的幻象。台上由始至終只有一隻小木船,但隨著華格納的迷離、飄移及陶醉的音樂,產生了多種多樣的動人效果。少就是多,越少,就可能越多。對於華格納的這個升騰於宇宙的音樂創作而言,這次的製作終可走向無拘無束乃至放飛心靈的境界,並且與我們中國古老的智慧重疊。
首先值得讚美的是導演Willy Decker,這位有著一個謙虛名字的藝術家,把此劇收縮在有如精巧的室內歌劇的規模中,而不是像前人那樣企圖讓舞台展現遼闊的星空(再遼闊也是舞台後方的一面而已),是極為獨特而大膽的創意所在。兩面巨型豎板,在第一幕的航海之旅上,是淺藍底色與裝飾性的白色浪紋,減輕了原本平淡而又苦澀孤寂的航海描寫;而第二幕,豎板上呈現出鮮綠色的松針叢叢朵朵,如一大片欣欣向榮的松海在台上搖曳生輝,森林氣息撲面而來;隨著愛情二重唱的逐漸昇華,舞台上的燈光漸暗—非常準確地表達了愛情讓世界暫時全部消失,只餘下彼此成為唯一的宇宙存在物—只剩一團熾白燈光把兩位主角籠罩;第三幕的豎板,是兩幅巨大而又清巧迷漫的水墨畫—與東方文化相觸的意味呼之欲出,一種橫空出世的文化跨度於是完成。
擔任指揮的Axel Kober同樣令人擊節讚賞。他的讀譜既深刻淵廣又舉重若輕,樂隊在他的調度下,減少了所謂的哲學意識的疏離與高潔感,呈現了更多的明媚和親切—如果尼采在場,恐怕又要大嘆「人性的,太人性的」了!但這並沒有減少可聽性,而是恰好相反:音樂與普通人的距離拉近了,這讓備受現代社會無情壓榨的聽眾得到一次長時間的內心休憩和撫慰。這或許降低了華格納原本所樹立的精神高度,但卻是面對未來的一種必然趨勢。如果說華格納本人把此作的風格都概括為「聲音洪亮的沉寂」,在為時4個小時的演唱中,Axel Kober至少是讓觀眾與沉寂一起走出藩籬,但依然能在這著名的半音階呢喃和陰晴不定的迴旋中,感覺到情感的亮度和星空的方位,實是一大功業也!
演唱者的服裝及造型同樣摩登明麗,男高音Stefan Vinke並不是傳統的Helden Tenor,所以在戲劇性段落中往往無法展示應有的氣魄和力度,但在重要的二重唱場景,他唱得游刃有餘且優美。女高音Jennifer Wilson則是巨桶形大號(tuba)女高音,有音量和力度,但缺少一個女英雄的精神亮度,毫無哲學思維的可能,這樣子演唱依索爾德—放棄做王后而選擇愛情,並流落去荒島殉情,畢竟是缺少說服力的。女中音S. Maclean聲音通透放鬆,男低音M. Best(King Marke)則有一副雄渾的歌喉,是整個製作中唯一具有英雄氣概的歌聲輸送者,讓聲音的三角形塑造了音樂上的第四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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