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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益(作者簡介：自由職業，寫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發表作品多篇。《別人的嘴巴，我的故事》獲台灣《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推薦獎（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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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祖望覺得自己挨批鬥有些冤枉。二十多歲的時候，他王公橋的父母已經死了，他一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父親在世的時候，批鬥有父親頂著，沒他什麼事，父親一死，他就成了出頭鳥了。他家是地主，原因不在他，他家是國民黨後代，原因更不在他。他根本就沒看見過祖父周頂峰的真人，只看見過他的相片。可是，這一切的罪名都要他來背，他感到不平。後生嘛，心裡有了不平就要表現出來，所以說話做事就時不時帶著意氣。批鬥他的人看到他這樣，就更來勁了，怎麼，反革命還如此囂張，這還得了？在批鬥周祖望的時候，那些人便免不了拳腳相加，打了反革命不但不犯罪，反而是革命的表現。
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周祖望還昂著頭，不肯低頭認罪。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時候的周祖望還不是好漢，還不是我們王公橋的混世魔王。
有一天，周祖望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家。
他妹妹投塘自盡。
他回到家的時候，妹妹已經被他的兩個哥哥草草埋葬了。
他問父母，妹妹是怎麼死的？
父母不說，他們曉得他是個烈性子，要是告訴了他，不曉得他會惹出什麼大事來。
他從兩個哥哥口裡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前兩天，大隊書記的婆娘到他們家來，對他妹妹說，做人要自重。 他妹妹當時無地自容。大隊書記的婆娘走後，母親問他妹妹是怎麼回事。他妹妹死活不肯講，母親還想再問，父親長歎一聲，說，她不想講，算了吧。誰也不會想到，他妹妹這麼想不開。
周祖望跑到廚房裡，操起菜刀，就要衝出去同當地的大隊書記一家拚命。
父親在廚房通往大廳的那個門檻上把他攔住了。「不要亂來！人都已經死了，亂來也沒用！」
「爸，我從小跟妹妹一起耍大的，我曉得她的為人，她不會用身子去討好別人！肯定是那個畜牲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
因為極度的緊張和瘋狂，周祖望說話有些聲嘶力竭。
「你想殺人就能殺得了嗎？今天，你要去殺人，你先把我，你先把你爺老子殺了！」
在父親面前，周祖望氣餒了，他蹲下去，揪著自己的頭髮。兩個哥哥走上來，拿過他手中的菜刀。
當晚，周祖望就住在這個原來的家裡。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和父親之間進行了一次長談。
「爸，我想回來，我住在王公橋盡受別人的欺負。有些人動不動就搞了我去鬥爭。」
「你有這個想法我不怪你，要是我，也會有這個想法。不過，我不能要你回來。」
「為什麼？」
「當初，我答應了人家，你到那裡是去繼承香火、傳宗接代的。」
「爸的意思是，我是覆水難收，就像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一樣？」
「你同這個不同。我答應了人家，我就不能言而無信。再講，就是如今我和你媽讓你回來，你們那裡生產隊大隊都肯，我們這邊的生產隊大隊會肯嗎？」
「王公橋那個家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家不像個家，過下去實在沒什麼意思。」
「崽伢子，你有這個想法就錯了。你才多大，二十多歲，就像黃瓜，剛起蒂，今後還要結果，竹篙挑水後頭長。你要是也有你老妹那樣的想法，那就錯了。」
「我要是慪不了這口氣，早就尋了死路。」
「崽伢子，我同你講，再好的死，也不如再歹的活。」
「活著有什麼盼頭？婆娘都討不到。」
「信爸爸一句話，這樣的世界只是暫時的。你也不會認為回到我們這裡來就沒事，我們家的成份也高，也是地主，要講該死，一樣的該死。講句要不得的，我可以去尋死路，你不行。到我這個年紀，要死也可以死了，你還是一個後生，死不得。」
「爸，你講我阿公頂峰到底是好人還是歹人？以前，孫中山還封他做大將軍。如今，他什麼都不是了，還讓我這個做後代的人受罪。」
「他是個好人，你王公橋的娘爺都是好人。信我一句話，今後的講法肯定會不同。他這樣的好人應該有後人，你能夠做他的後人，是你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只是暫時，是要受人的氣，沒辦法。」
「心中這口氣就是轉不過來，我在老妹墳前的時候，恨不得手裡有幾十噸炸藥，把這個世界全部炸個稀巴爛，不能過好日子，就都過歹日子。」
「崽伢子，你總有這樣的想法不對。這樣的想法，你不能跟別人去講，你就是在面上，也不能露出這樣的意思。」
「有時候，覺得過這樣的日子，我就同一條狗差不多。我阿公二十多歲的時候，做湖南都督，我二十多歲的時候，盡受別人的氣！」
「你阿公二十多歲做英雄，他本身就是英雄，再講，也是時勢造英雄。」
「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狗熊。我就是狗熊。」
「崽伢子，講句不動聽的話，你就是做狗熊，你也同我做到六十歲，要是六十歲之後你再沒什麼望頭，那時候隨你選什麼活路死路，我不管，都隨你。」
周祖望沒回話。
「崽伢子，怎麼不做聲？」
周祖望還是沒回話。
「你多想想也是好事。
好一陣之後，周祖望才說：「爸，我答應你。」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催周祖望起床，要他早點回王公橋。臨走的時候，父親說：「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我還講句不好聽的話，莫做鬥人黃牯，鬥人黃牯受的勁最多。」
周祖望點點頭，出了門。
他順路去看了看住在山中的老妹，在那堆新黃土面前放聲大哭。然後，他站起來，抹掉眼淚，埋葬了想尊嚴地做一個人的念頭。
然後，一個混世魔王，就在王公橋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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