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陳曉鳳
不久前與朋友去郊外公園,在一尊白玉石雕塑的林黛玉像前,好幾位女士觸景傷情默默流下了眼淚。幾百年來,《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以其淒艷之美,成為中國女性古典美的楷模。
然而,我的一位女友卻對林黛玉不太感興趣,她更喜愛的是美國名著《飄》中的美女斯佳麗。當大家把《紅樓夢》作為研究人性的聚寶盆時,她更願意把《飄》當成勵志經典。她16歲時讀了《飄》,對斯佳麗的個性塑造讚賞有加。她愛斯佳麗的理由很簡單:崇拜那種率性而活的生命力。這位女士下鄉時花容月貌個性極強,如不是像斯佳麗一樣拳打腳踢拚搏不息,恐怕早就被「群眾」踩到泥裡去了。
我喜愛《紅樓夢》,因為其深邃幽遠的淒婉意境;我也喜愛《飄》,因為她除了有更壯闊的歷史畫面之外,還塑造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美女斯佳麗。《飄.》以其對女人性情的真實描述,顛覆了傳統的美女觀,這也正是《飄》幾百年來迷倒眾生、再版不息的原因之一。
林黛玉與斯佳麗,這兩個在作家筆下生活年代相差百年、不同國家的美女,實在有著太多令人回味的風格之異,美得如此不同。
林黛玉美在嬌弱。她有似蹙非蹙輕煙眉,似喜非喜的含情眼;她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靜時姣花照流水,動如弱柳扶風。黛玉一出場,作者就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她那弱不禁風的風流。《紅樓夢》中其他女性的美,如寶釵的富態,鳳姐的潑辣,游雲的嬌憨,自然都在其以下。以弱為美的中國古典美,內核其實一直是中國男人的審美。
斯佳麗則美在健壯活潑。小說一開篇竟說她並不美,但魅力無窮。她那濃密劍眉下雙綠熒熒、生機勃勃的吊梢眼,透著不安分,雖故作嬌態,但玉蘭花色的臉蛋上卻掩飾不住天生的任性。少女斯佳麗雖被母親教導得舉止端莊,內心裡藏著倔強的叛逆,言行總是與淑女行徑相左。
精神與體格的強弱,是血統加環境的產物。《紅樓夢》中貴族後代親上加親的比比皆是:鳳姐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兼侄兒媳,寶黛之戀,就是表兄妹之戀;寶玉與寶釵,也是一段表姐與表弟的姻緣。親上加親的後果自然是基因弱化,黛玉父母有否親緣關係雖不得知,但紅樓中貴族男女生理及精神的萎靡,與貴族世代近親聯姻的高概率可能不無關係。
斯佳麗呢,則是法國貴族後裔與愛爾蘭鄉下窮小子的結合。貴族的風雅注入了農民的粗獷,就融合為一個新鮮而活潑的生命。像很多貴族一樣,斯佳麗的母親埃拉本來也有嫁表哥的危險,只是一樁偶然的事件才破碎了這樁姻緣。與藏身深閨的中國貴族女性相比,埃拉有著廣闊的社交平台,還能爭到選擇自己的婚姻的權利,這點兒自主權是林黛玉等紅樓千金做夢也想不到的。
黛玉的弱,還因為大家閨秀的活動量太小。即使大觀園比窮人小院大幾百倍,黛玉的活動半徑依然有限。村姑天天跑出門種地提水之時,黛玉卻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全部生活就是吟詩弄畫,扶琴對月,吃藥流淚。精神上精緻風雅,肌體卻萎縮了。她從小自會吃飯就會吃藥,剛到十四五歲的青春期,已是個典型的病美人了。
斯佳麗呢,在美洲南方棉田茂盛的紅土地上長大,從小跟或白或黑的男孩兒們混在一起玩,爬樹騎馬打架無所不為。母親寬容她的行徑,就因認為未來可能從玩伴中選個鍾意夫婿。大觀園中小姐的童年,絕沒有這樣的機會釋放天真。按年代推算,紅樓女性應是在裹小腳的時代。
斯佳麗喜動不喜靜,一本小說沒看過,基礎知識都很匱乏,更別說是吟詩作畫了。在適合當時美洲莊園姑娘的活動中,她最愛的就是跳舞了。《飄》中斯佳麗的很多場精彩戲,背景都是令她大出風頭的舞會。細想想,古今中外的女人無論美醜老少,哪個心底裡沒藏著斯佳麗式虛榮?無論情竇初開之際還是新近守寡之時,都不能讓斯佳麗那雙漂亮的小腳安分。時空影像拼湊一下,斯佳麗跳舞之時,黛玉可能正手握詩書焚香品茶、或在參加園中姐妹詩會,交際圈不會超過家族娛樂。如果黛玉能跑出大觀園參加舞會,或者能去市井瞎逛一氣,體格及精神都會強健得多。
天地不同,兩個美女的求偶範圍就如此不同:斯佳麗身邊圍繞著無數追求者,黛玉身邊卻只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寶玉。黛玉除了嫁給寶玉,人生再沒有別的目的。當賈母把寶釵配給寶玉時,她只有焚詩吐血,花飛煙滅的死路一條。在愛情之路上,黛玉一直是個脆弱的被動者。斯佳麗雖然也有少女癡情,以至竟讓初戀詩意延續了十幾年;可當初戀情人到不了手時,她卻沒工夫悲悲切切,而是在惱怒中一次次奮起。對貪慾旺盛的她來說,越難到手的才是越珍貴的,後來阿依禮唾手可得時,她卻沒了興趣。求偶路上,無論為情為利,斯佳麗扮演的一直是主動進攻的積極角色。
愛情並不是斯佳麗的唯一,土地家園之愛才是她心底最深的情。無論阿希禮還是瑞特,面對這兩個她生命中最重要戀人的離去,斯佳麗的醫傷方式都是回到塔拉。那兒露珠在鬱鬱蔥蔥的灌木叢中閃爍,鄉間寧靜的暮色為她祝福。在家園屋簷的庇護下,斯佳麗才能安靜地思痛傷,計劃新的戰鬥方案,然後重新出發。為了摯愛的土地,為了讓南北戰爭中被毀的家園重新煥發生機,為了吃上飽飯,昔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斯佳麗,一夜之間變身最果斷嚴厲的管家婆,她絞盡腦汁算計,讓全家不至於餓死;她冒著炎炎烈日下地採棉花,讓白嫩的小手長滿了血泡老繭;為了保衛僅存的糧與錢,那雙纖細的小手還端起了長槍。
生長於亭台樓閣之中的黛玉,與土地的關係要遠得多。大觀園雖然也靠土地為生,土地與小姐少爺們之間卻隔著收租人、管家等等一長串環節,除了逃難,小姐少爺都不會跑到鄉下去沾一腳泥土。黛玉當然不知柴米貴,吃再精緻的伙食也是兩口就沒胃口了。斯佳麗呢,卻是經常食慾旺盛,拿起玉米餅也能大嚼特嚼。斯佳麗人生道路上的種種阻礙,激起了她野性的鬥志。這些事若是讓黛玉碰上,大概只有以淚洗面。為生存的艱苦奮鬥,穿插在斯佳麗追求愛情的漫漫征途上,實際上已經由手段變成了最真實的目的。
同是美人,黛玉與斯佳麗對美貌的態度也絕不一樣。斯佳麗從16歲起就懂得經營美貌:如何讓濃密的睫毛嬌羞地蓋住眼珠,如何讓逗人的酒窩縮得更深,幾乎無師自通就掌握了以美貌為武器的秘訣。從少女時代爭奪大眾情人的桂冠,到守寡後為生存的奮鬥,斯佳麗始終在精心運用自己的魅力。美貌、婚姻,情人,都被她當成創業的資源;為了利益,她甚至毫不猶豫地一次次搶走別人的情人。即使在南北戰爭時代,斯佳麗的行徑也違背了西方貴族的傳統道德觀,落到讓眾人側目的地步。
林黛玉肯定想都沒想過美貌也是資源,更不用說當大眾情人的雄心了;雖然天生麗質,卻任其自生自滅。一首淒美絕倫的葬花詞,淋漓盡致地道出了紅樓美人無可奈何的命運。黛玉有著中國古典女性的三從四德,即使知道賈母把寶玉配了別人,也絕不敢違背長輩的意願。她如不是為情而早逝,後果也就是憑賈母的意願隨便配個夫君,過好了頂多像王夫人那樣夫榮妻貴,壞了就像迎春那樣嫁個負心漢抱恨而亡。假設斯佳麗處於林黛玉的位置,可能早就提出與寶玉私奔了。《紅樓夢》中最後出走的也是寶玉,黛玉的幽靈永遠囚禁在大觀園中。斯佳麗不怕眾叛親離,一貫我行我素;黛玉呢,卻在大觀園中小心翼翼地經受著風霜刀劍般的人際關係,討些藥引子都要看人臉色。
《飄》的作者是美國女性,《紅樓夢》的作者是中國士大夫,二位的美人觀大相逕庭。前者不動聲色地讚美生命,後者感歎女性流水落花的宿命。斯佳麗的經典名言是:畢竟,明天是另外一天了。黛玉,卻是沒有明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