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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白鷺悠然的飛翔。 網上圖片
朵 拉
一束又一束金黃絢麗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穿過車窗，流向我們的身上，焦躁隨著擺脫不去的刺目亮光糾纏過來。公路兩旁的風景是一格格的，像一幅繪好以後又被分割的現代畫。深深淺淺的綠，濃濃淡淡的青，都在驟然間出現又迅速地飛躍過去，快捷得令人掌握不住。彷彿是人生的場景，所有和美麗掛鈎或劃上等號的人事物恆是以光或聲音的速度消失。我隔著車窗玻璃看著路邊又明又暗的油棕園和橡樹林。剛才啟程的時間是下午五時三十分，尚未到七時的天空仍然燦亮清朗，車子經過漫漫青翠的樹林後便來到一片空曠無垠的荒田。
「是，年輕時完全不相信，但現在開始接受，命運，肯定是存在的。」 謝老師一邊開車，一邊有點惘然若失地說。
有一段時期把巧合看成是在編造的故事裡才可能出現的情節，但是隨著歲月的飛騰，尤其是最近這串日子，遇到常見不常見的老朋友都不約而同地把命運放在口裡咀嚼，而且往往一而再地重複，一程復一程的跋涉顛簸，一路接一路的尋尋覓覓，等大家乍然驚覺就都已經走到中年。有人追求的是所羅門頭上的皇冠，也有人為追尋野地裡的百合花而歷盡滄桑。
然而不論當初的抉擇是什麼，今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具有同樣的感觸：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有的東西不是不想擁有，而是費盡心機後發現根本沒有辦法。
這份無力感令人沮喪。懊惱和憂傷的情愫在心裡盤鋛不去。
有一天我偷閒到高原去訪友。久未見面的朋友鄧興高采烈地拿出一瓶葡萄紅酒，盛意拳拳地要大家一起品嚐，他到廚房去找來開瓶器，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弄壞了，但雀躍歡欣的他堅持非要把紅酒打開請大家喝：「冷天氣又逢好友相聚，惟有喝酒才足以表現喜悅和快樂。」他用種種方法，用各種器具，最後，扭斷了軟木酒塞，仍然無法達到把酒瓶打開的願望。本來神采飛揚的他興味索然：「真恨不得把玻璃瓶子敲破。」
語句和表情都毫不掩飾憧憬毀滅後的挫折和苦澀。可是玻璃瓶子敲破以後，酒還能喝嗎？
再大的惱怒，對打不開的酒瓶沒有絲毫助益。這份無能為力，截斷了他亢奮愉悅的心情，令他度過一個懊喪洩氣的夜晚。
那個晚上的紅酒後來換成罐裝的啤酒。
生命中的許多事許多人都是自己選擇的，但有一些選擇事實上是沒有選擇餘地下的不得已選擇。這種種無奈到了最後便也成了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十多年前認識謝老師，首次看到他的水墨畫，驚艷不已，一心要向他學習技藝，苦無機會，數次悉心安排，皆不成功。當這份渺茫的希望已經被我擱在最黯淡的旯旮處後，沒想到經過十多年的轉折迂迴，卻出現了意外的機緣 。
「是的，我非常同意。」輕輕地點頭，我想我可以深刻地了解謝老師的感受。
當年作為學生的我，興致勃勃地為一個崇高的理想而孜孜不倦地埋頭創作。最常投稿的那份報紙編輯，在一個因緣際會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從沒會過面，但心中蓄滿對他的感激。他每一次發表我的作品，都親手繪上插畫，以矚目的版位刊載。這對年輕的我是一份極大的榮譽和成就。因為他善意的鼓勵，促使我在寫作路上增加許多信心和勇氣。最終把寫作當成是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和興趣。數十年持續不變。多年後，在電話裡聽到陌生的聲音並不知道就是他。不久前的某一天，居然在一個午餐桌上，坐在一起吃飯，請客的主 人正是當年幾乎每一期都錄用我的文章的編輯。
時間已經走過去，可是感謝的心依然如故。
我真高興命運贈予我的這份機緣，讓我得以當面和他傾訴多年來收藏在心中對他的深切感恩。
但是以弄權為樂的命運也甚愛播弄人。
寫出世界不朽名曲《肯塔基故鄉》和《老黑爵》的史蒂芬．可林．佛斯特和他的心愛女友珍妮．馬克達妮，經過多年的波折終於結婚，他甚至寫了一首題為《金髮珍妮》的歌曲送給她。兩個人卻只在一起度過三年的婚姻生活，就分手了。
相遇相知終於相守，結局卻是一個錯身。這樣無比老套毫不新鮮的黯然愛情故事讓人不能否認生命中其實充滿了弔詭。
感情也可以自我顛覆嗎？
如果美麗感人的兩情相悅戀愛在歲月的洗練下最終居然落到離棄的愴楚下場 ，那麼還有什麼是值得歌頌和永恆不變的？
在這日薄西山的時刻，是惋惜引發的珍惜嗎？總覺得一天裡最撩人遐思最扣人心弦的景致就在黃昏時分，然而燃燒得格外煥煥的夕陽一旦落下，澄黃色的美麗也不得不宣告終止結束。
「人生的路愈走愈遠，就會發現，有些事早有安排，卻不是人為的努力。」謝老師的語氣充滿感慨。「是。」我還是點頭，像這回乘謝老師的車下吉隆坡學畫，就不是預料中的事。
「但是，我們還是要盡力。」謝老師說：「可以做得到的，我們仍然要去奮鬥。」
不能安排無法預測的，我們惟有等待，可以自己掌握控制的，不要放棄。
話剛說完，在夕陽艷耀的餘光中，猝然有一群白色的水鷺迎面翩然飛來，數十隻列隊並排朝著我們的車子張開翅膀，似乎連空氣也不驚動地飛過來的白鷺，在靜穆無垠的荒野中，點點雪白帶著一抹抹的漆黑旋即以一種悠悠逍遙、閑逸舒緩的姿態朝著車後邊遠遠的青山飛去。絢紅明亮的陽光中，碧綠寬敞的荒田上，數行皚白的水鷺整齊地起起落落，在午後乾爽的微風伴隨下，高高低低地飛翔。
「啊！」我驚喜而倉皇地呼喊著：「沒有相機！」
謝老師把車停在路邊：「有，有相機，但是來不及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啊！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一路上被熾熱的陽光炙灼得焦躁緊迫的心驟然間變得柔軟和緩起來。
這一幅只有在電影或幻燈片或圖畫裡才可能出現的美麗罕見的畫面，如今就在我的眼前。而我眼睜睜地，完全沒有辦法，癡癡地看著它靜默無聲地逐漸遠離終至消隱。
一切的美麗，總是如夢如幻措手不及地出現，旋踵間又毫不猶豫地消失。
一籌莫展的我只能閉上眼睛，想要淡然處之，但依依不捨的心裡不能遏阻地湧上陣陣刺痛。
也許就是因為來不及，也許就是因為會過去，所以格外令人心動和心痛。
「如果可以挽留……」我的戀慕不捨無法掩蓋。
「其實美麗或不美麗，都留不住的。」謝老師畢竟比我年長，也比我看得透徹。「你看那些長在路邊的木棉樹，多麼美麗！但有一天也會枯萎凋落。」
日本禪宗大師鈴木大拙提出一個問題：「花木可以毫無顧忌地成長開花而自給自足，可是人的生活為何不能如此？」
兀自盛放的花木能夠自由自在，緣於它們的無欲無求和無情。人因有情而勘不破世間的喜怒哀樂愛惡欲，人也因為被情拘困而終生惶惑，一切只因人心中充滿許多明 知無能為力的欲求。
一心嚮往美好的人都期盼永遠留住美麗。明知不可為，卻妄想成為與風車搏鬥，傻勁過人的浪漫勇者唐吉珂德。
我們有沒有把不可能轉換為可能的能力呢？
夕陽不語，水鷺無言。寂然的車子裡，只有冷氣的噗噗聲在回應浮沉在彷徨茫然情緒裡卻混和著虔誠期待的提問者。
在暮靄就快蒼茫掩過來的天色裡，看見一群水鷺飛過，然後我發現自己中年的天真。也許別人看起來可笑，但我殷切的渴盼竟超乎自己的想像，是如此強烈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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