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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絹已漸漸遠離人們的生活。 網上圖片
朵 拉
手絹的記憶恢復在熒幕上看見嫻淑恬靜的女主角穿著短旗袍,旗袍袖子邊掖著一條絲綢或薄紗手絹。這老照片裡的舊風情鏡頭,令想像力即時如五彩的蝴蝶,繽紛飛舞地展開,那手絹薄薄灑幾滴雙姝花露水,幽幽的清香味道逐漸散發,不只女主角身邊的男主角聞到,延伸到熒幕外的讓歲月風霜浸染的懷舊人如你我他等,也嗅得到那微微的清清香氣在周遭默默縈繞,一股惘然頓時難以阻止地蕩漾,惆悵隨著飛揚起來。
遙遠而模糊,恍如夢一樣的畫面,我們兀自戀戀不捨,頻頻回顧,轉眼竟已成過去,不再出現,它們都掉在時間的漩渦裡,轉來轉去,再也轉不出來。唯有回頭去瞧看過往的場景,手拎手絹的女主角,說了一句笑話,用細緻的綢緞手絹捂著嘴笑,那是女性不見露齒的時代;無論多麼感動的句子在耳邊私語竊竊,眼淚情不自禁流下,就以繡花手絹默默抹去,優雅的動作嫻靜婀娜,叫人無限嚮往。現代女人眼睛看著電影,一邊幻想自己是《花樣年華》裡那秀氣而性感的張曼玉,或是《色.戒》裡無邪而嫵媚的湯唯,既不考慮也不介意痛苦的掙扎和哀傷的結局,憧憬錯愛的故事發生在現實裡,主角正是自己,拎著手絹,在明亮的陽光下,或朦朧的燈光下,心甘情願地拭著勢不可擋,難以阻止,緩緩滴淌下來的熱滾滾情淚。
手絹和情感總要牽扯相連。不論情緒的起與落,若有一條手絹相伴,彷彿多了一絲慰藉。為悲傷與快活的愛情掉淚時,紙巾擦拭,隨手一擲,感覺跟著丟進垃圾桶裡去,缺乏回味之韻。卻有那一條手絹,沾了情淚,看著似乎毫無斑駁痕跡,聞著亦可能沒有味道,拿起來一看,那段日子的感覺馬上回返心中。是的,就是這一條,這一條淺淺象牙色的手絹,染著快樂,浸著悲愴,無味無痕,唯有我和我的心知道,為此願意長久保留,不把它放進水裡去洗,生命中叫人低回不已的愛情,隱藏在不言不語的手絹裡。
距離確實足以堆砌朦朧的美感,可是,手絹的細緻秀美卻是紙巾難以取代。時光並不殘酷,殘酷的是人。現代人和手絹的距離,回轉頭去長途跋涉亦難以抵達。不久前到香港,藥妝店尚擺賣老牌的雙姝花露水,手絹卻早已消聲匿跡,年輕一代對手絹疏離,陌生得不知作用。
經過時光浸漬的手絹,薰染出老鏽氣息後,終於完全發黃了。不必洗曬不必熨燙用完即棄的簡便紙巾,完全替代塵封已久的手絹的功能。
成天注重小情小愛的小女人,見手絹只想到男女關係。人世間的愛情和手絹,都可以擴大到更遠更深甚至沒有國界的限制。
「你今天帶手絹了嗎?」這是200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上台致詞問現場觀眾的第一句話。
1953年出生在羅馬尼亞,1987年移民德國的女作家荷塔.穆勒,在她的得獎演講《一個詞的循環》裡說媽媽在她每天出門前問她「帶手絹了嗎?」原來孝順的女兒為了讓媽媽有機會表示關心,刻意忘記,同時「手絹就是媽媽在早上疼惜愛護我的證據。離開媽媽後,一整天就要靠自己了。」手絹是母愛的間接表現,「帶手絹意味著媽媽陪伴在我身邊。」
女作家在台上告訴大家母親和手絹的故事:「這個極權統治的國家警察,一天突然要把媽媽帶走。媽媽要求警察讓她返回屋裡,不耐煩的警察勉強答應,媽媽帶了一條手絹,那手絹陪伴她度過難過的拘留所時光。」
手絹是女作家家中最重要的東西,「甚至比我們自己都重要。」她細數著手絹的不可或缺:「可以用來呻鼻涕,流鼻血也用。手、胳膊或膝蓋受傷的話,可包紮傷口。哭泣就以手絹擦淚,或咬著手絹克制不哭出聲來。頭痛時用涼爽的手絹搭在前額。把手絹四角繫起來,可擋風雨和太陽。用手絹繫個扣,可幫助記事。搬重東西時,手絹纏繞在手上。火車啟動後逐漸離開車站,告別親友的人可以揮舞手絹說再見。」在她的家鄉,「人死在家裡,家人會在他下巴上圍一條手絹,免得他僵硬後嘴巴打開。如果有人死在路邊,過路人就用手絹蓋住他的臉……」
荷塔.穆勒這一番話喚醒了多少人的童年記憶?原來在東南亞的熱帶小島檳城,手絹的作用竟和遙遠的羅馬尼亞沒甚差別。我的媽媽身上就永遠有一條手絹,掖在胸前,有時是布的,也有棉的。媽媽總是為家務事忙,流汗時,她就拉出來抹一下,孩子們流汗,她也用同一條手絹,抹一下。打噴嚏流鼻血,媽媽的手絹馬上出現,拭擦過後,骯髒了就洗一洗,熾烈陽光下很快曬乾,又再用來做其他用途。和荷塔.穆勒說的一樣,手腳如受傷,用來包紮傷口;提重物時,將手絹纏綁手上,可減輕負擔;發燒時,媽媽趕快把手絹用冷水浸濕,或是包冰塊擱在額頭上,感覺舒服些。做了錯事,被責罵時,咬著手絹的一個角,錯誤當然無法馬上修正還原,但被罵時,心裡彷彿不那麼難過。永遠是陽光普照的檳城,手絹更時常被人當成遮陽避光的帽子,不曉得到底是誰模仿誰?我們也把手絹四個角都打結後,罩在頭上,如今回想,防曬遮雨的效果應該不良,但在心理上生出一種安全感。離別那個時刻手絹扮演著雙重角色,一是擦去離別的淚水,然後用來揮別,在月台上揮舞的手絹,人手一條,火車已經去得遠遠的,雖然人人都無法分辨,究竟哪一條手絹是屬於自己的親人,但也好像都看得見,快要遠離前,多看一眼,就算只是手絹,也是好的。
結束演講前,她拋給台下觀眾的問題,是重複上台時說的第一句話:「你今天帶手絹了嗎?」她且強調「今天帶了手絹嗎?是不是關於手絹的問題根本不是在問手絹,而是在表達人的那種強烈的孤獨感?」「手絹」對她的另一功用是一種對親人表示愛和關懷的方式。
儘管紙巾提供的方便難以取代,但是,走進21世紀的全球環保時代,倘若再不醒覺,恐怕地球受到的重創益發嚴重。盼願2009年荷塔.穆勒拋下的問題,能夠讓手絹,讓溫情和關懷再度回到大家的日常生活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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