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將於下周揭幕,俄語詩人德拉戈莫申科(Dragomoshchenko)是與會者之一,他的中俄對照詩集《同義反覆》也及時出版了,都說他是「語言派詩人」,我們或可從《同義反覆》中欣賞到「語言派詩歌」(language poetry)的一些特點。
這位一九四六年生於德國波茲南的詩人,青少年時代在烏克蘭度過,當過看更和清道夫,並曾參與地下文學刊物(《鐘錶》)的編務,也曾將阿胥貝利(John Ashbery)、羅拔克里素(Robert Creeley)、查爾斯奧爾森(Charles Olson)、賀金蓮(Lyn Hejinian)和邁克帕爾瑪(Michael Palmer)等美國詩人的作品譯成俄文,從中或可見出他的詩作與譯詩之間的血緣關係。
讀德拉戈莫申科的詩之前,也許要花點時間去了解何謂「語言派詩歌」,語言不就是詩的基本要素嗎?此派何以強調「語言」?那就且聽賀金蓮在《問詢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Inquiry)一書如何說:「語言甚麼都不是,而僅為意義,意義甚麼都不是,而僅為一連串的語境。這些語境很少融為意象,很少成為術語……」這一連串語境「是過渡,是轉化,是本義向關係的無盡輻射」。或者可以說,語言派詩人關心的,乃語境的關係,他們的作品可被理解為「語境關係之詩」。
德拉戈莫申科的詩大多無題,譯者只能將詩的第一句暫作詩題,其中一首說:「透過陽台的漣漪;寂靜的篩網,/這裡的第一課講母音:毛毛雨。/輔音馬上講,可它們夜間紛落如松針。」這詩的開端也有情可抒,也有意象可供聯想,然而,再讀下去,就會發覺跟慣常讀到的詩不一樣了:「你僅能承受其一,赤腳,無物,在枝頭,/它們從頭到腳緩慢滑過皮膚。/勒緊褲帶,你在想如果不是孤身一人。/你寫下『不』。而雙唇,取締牙齒的冰,/舌頭的飛翔和喉頭的深色瑪瑙:『是。』/像絮語。那些人沒認出徘徊院中的他:/『你救不了你緊隨的那人。』」那就割斷了慣常的語義聯想,呈現相對陌生的語境了。
此詩最後兩行說:「是否立即關注到葉上的波羅的海鹽/如何變成了霜?」如果沒有「是否立即關注到」這疑問,也沒有前段的陌生語境,「葉上的波羅的海鹽/如何變成了霜」就很容易變成了平庸的抒情。他的另一首無題短詩大概可理解為詩的「同義反覆」的註腳:「我們增添——汗水。運動/源自重複引起的緊弦,/其頻率反覆無常。」這三行不難解讀,只是將「運動」喻為語言,從而點出兩者的「重複」與「反覆無常」。
由第四行起,此詩出現了並不慣常的變化:「主題/(兄弟,你聽見我啦?兄弟,你聾啦?/兄弟,你怎樣……)/也是一種度量。/斜坡的灰渣輕於書籍……輕於/你指間生出的野鳶尾花,/證實著誕生和秋天。」在「主題」和「也是一種度量」之間,忽然插入了疑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名著《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疑問句,復交織於「斜坡的灰渣輕於書籍……輕於/你指間生出的野鳶尾花」這兩行疑似抒情句,彷彿在展示一種美學態度:詩的「意義」不再在於線性的抒情或說理,只在於「同義反覆」的語境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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