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讀書活動向來由官方主辦居多,有文聯、作協、大學的研討會, 也有出版社、媒體的新書推廣會。至於私人性質的讀書組織,像西方的文學沙龍,或《紅樓夢》裡閨閣小姐們的「海棠社」,是近幾年才時興起來。星期天讀書會就是這樣一個團體,由幾個讀書人發起,任何人都可以參加,每次活動的場所不固定。讀書會事先選定一部作品,組織來自城市各處的文學愛好者一起朗讀,並邀請譯者和嘉賓來討論。讀書會的口號是:「星期天,他們去教堂,我們來讀書。」
這幾個讀書人並不簡單,他們大都在新銳文學出版公司或編輯部工作,在對書的選擇上,品味和勇氣俱佳。讀書會開辦以來,他們讀過莫迪亞諾(Modiano)的《青春咖啡館》,波德萊爾(Baudelaire)的《惡之花》,這一次,他們選擇了格非的《春盡江南》。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格非被歸為與余華、馬原一派的「八零年代先鋒作家」。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作為大學文學教授的格非,頗有些內斂低調的學院派作風,不動聲色,不露鋒芒,從2004年到2011年,先後出版了優雅哀傷的「烏托邦三部曲」, 小說《春盡江南》是這三部曲裡的最終篇。
星期天讀書會把《春盡江南》的朗讀討論會選在2666圖書館。說起2666圖書館,也是上海文藝圈在本年度的一件趣事,由五個上海文藝青年,在上海的南京西路靜安別墅租了一間小屋,辦成私人經營的會員製圖書館,名字則取自智利作家博拉尼奧(Bolano) 的《2666》。近一年來,2666圖書館已經成為上海灘的文化地標之一,經常舉辦各式朗讀會和文化沙龍。由於圖書館的女主人十分喜歡格非的這部小說,在她的盛情邀請之下,星期天讀書會便帶著他們的大批人馬,在12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來到了2666。
按照慣例,在讀書會開始,每人要朗讀一段自己選擇的章節。嘉賓之一,書評人嚴傑夫朗讀了作品結尾的詩,這是在《春盡江南》裡,歷經六四變革,已對當下社會絕望的中年詩人譚端午,在得知出走的律師妻子龐家玉的死訊之後,才終於理解她一直以來的隱忍和深情。詩人在悲傷之際,續寫了二十年前在招引寺留給妻子的一首詩,詩中有言:事物尚未命名,橫暴尚未染指/ 化石般的寂靜/ 開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 與這個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正如詩中所寫,世界像呼吸一樣輕,也與呼吸一樣沉重。在討論中,一位比較文學專業的讀者將《春盡江南》與昆德拉(Kundera)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相比,她認為,同樣描寫知識分子在極權社會下的掙扎。兩部作品的男主人公都面臨諸多困境,退身犬儒主義,冷眼旁觀社會與現實,他們不羈而高貴的靈魂,與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相遇,也目睹她們在絕望中離開人世。值得注意的是,兩部小說有一個共同的情節,在被邀請在某份反抗極權的政治宣言上簽字時,不出所料,兩位男主人公都拒絕了。
這種拒絕在某種意義上,把小說令人絕望的悲劇性推到了極致,昆德拉讓他的主人公隱遁鄉間,逐漸衰老、死去,沒有留下甚麼痕跡。《春盡江南》裡的詩人譚端午,目睹當代中國在失去精神支柱之後,如何變得物慾橫流、人心敗壞,妻子也在面對種種險惡世情時不堪折磨,胸腔裡長出了惡的腫瘤,最終拋棄財產和家人,在自我放逐的流浪中死去。譚端午在最後隱匿書齋,書寫自己的烏托邦,寫的正是格非本人的前兩部小說:描寫民國革命的《人面桃花》與解放初期的《山河入夢》,從而在小說結構上,畫出了一個完美的圓。對此, 作家河西在讀書會上評論:格非寫出了「非常有野心」的「烏托邦三部曲」。
其實不難看出,烏托邦三部曲的前文本,正是一部《紅樓夢》。格非在三部曲裡寫了中國人在一個世紀裡對烏托邦的嚮往和追求,孰料到後來,每每卻成一場夢。最末一本《春盡江南》,題目取自杜牧詩句: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或許我們毋須悲觀,上海的這個冬季,窗外草木凋零,室內還有一群人在圍爐熱讀,至少,我們還在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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