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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玄機畫像。 網上圖片
劉誠龍
魚玄機本名幼薇,字蕙蘭,名與字都是上佳,發短信,打電話,喚嶶,喚薇薇;花前月下,後花園裡,耳語呼嶶嶶,無限柔情便如漣漪般漾開去,比叫圓圓,叫香香,叫花花,來味得多;蕙也好,蘭也蠻好,嶶、蕙、蘭,芳名不是入了《詩經》,便是入了《楚辭》,執其手,輕呼其名來,真是撩人生憐生喜。確乎如此,魚幼薇童年及笄,是蠻可愛的,「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情致繁縟」,天真爛漫,腹發書香,T形舞台走得台步不出奇(如是女子,電視裡天天有的見);奇在詩人茶會沙龍裡也能「尤工韻調」(能壓酒的女子多,能押韻的女人實在不多)。
後來魚幼薇改名為魚玄機,這就無復可觀了。魚幼薇離婚,入了道觀,唐朝道觀不是閣下想像的那個味,道長俗氣得很,把魚幼薇的好名字給改壞了,入了玄地裡,就得名玄?那彷彿是入了花街,給起花名,難聽得要死。何況魚玄機,也是無甚玄機,算是有,那玄也是淺得很,除非是:煮妒燃妒意,妒在婦中泣,若是同根生,相煎本太急。
魚玄機確是妒意裡煮泡出來的,自己嘗盡了妒字的苦滋味。她十歲,成了女童詩人,大詩人溫庭筠很賞識,溫庭筠人長得醜,人號溫八叉,年齡也大她二三十歲,兩人相唱和,詩來詞往,兩人之間有妙思,沒多少綺思,男詩人見了美女,眼睛發直者,多了去,溫庭筠為老有尊,不曾以指導寫作、推薦發表為名,打文學女青年主意,這在男性詩人中甚是難得。不是溫庭筠不對魚幼薇負責,而是好事沒有做好。他將魚幼薇說合給李億,單是外部條件來看,魚李倒是蠻配,魚是女才子,李是狀元;魚是女中佳麗,李億也是男一號二號的帥哥。溫庭筠單看外因了,沒就內因沙推配試,魚李配由此出了大問題。一,李億有男子貌,缺漢子氣,生性懦弱,看到美女愛慾勃勃,碰到問題不敢負責;二,做媒應做正媒,怎將人家做二奶媒?
李億是有正妻的,姓裴,妒意重,看到男人手機多響了幾回,就要去移動公司打電話清單的。將魚幼薇往李億身上推,不是往火炕裡推嗎?妒字從女從戶,兩個女的,在同一窗戶下,肯定是不得安生的,一山難容二虎,一戶更難容二女。女人生妒意,源自女人存愛意。愛情裡,妒意是應該有的,不應該的是妒火,妒火也是可以有的(看到男人外遇了,不敢發脾氣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只是盡量不要妒火熊熊燒。李億之妻,正是妒火過旺的,「夫人妒,不能容。」天天不是尋李億吵,就是尋魚幼薇罵。李億是懦弱男人,沒法,將魚幼薇送到咸宜觀當道士去了,送到觀裡,相離別,老套男人抒發老套情話:你等我啊,等我奈何了我家黃臉婆母老虎,我會跟你結婚的。
女人愛聽這些性感語言,加上隔三差五,李億今天偷偷送塊手帕來,明天悄悄捎條絲巾來,夏天郵寄竹簟子,入冬快遞蠶絲被,男人愛花幾個小錢,使些小恩小惠,把魚玄機芳心感動,在觀裡依然向李億表情,夜半無寐,寫《寄子安》度漫漫長夜,收到禮物,做《酬李學士寄簟》,還向老媒人求助,《寄飛卿》,《初秋寄友人》。女人感冒病,靠吊水活著,女人相思病,靠幻想過日子;感冒病,吊吊水,可治好,誰見相思病靠幻想可療好傷的?
魚玄機後來明白其中道理,卻墮入了另一深淵。女性主義評論家桑德拉說,在男性社會裡,對女人的評價只有兩種表現形式:天使與妖婦。在這種評價體系裡生存的女性呢,也認可了這兩類身份。魚玄機對李億是徹底失望—李億早求功名去了,不曉得移民哪個城市了,魚玄機還有甚念想?對唐朝道觀,有人生刻薄之論,道唐朝女道觀恍若劇院、藝校與文工團,是二奶基地,小三儲備庫。此論是存心刻薄,還是一語道破?我曾聽深居婚姻圍城中的女士說,她不怕「80後」,不怕「90後」,不怕剩女與白領,怕的是離婚嫂嫂。為甚?離婚嫂嫂恨男人恨得很,專門來破壞半老徐娘的家庭。是女人為難女人的意思。
魚玄機對李億徹底死心後,她貼出廣告,群發短信:魚玄機詩文候教。字面上雅致得很,臭男人鼻子靈,嗅出的是異常氣息——離婚嫂嫂會所,旗號誰不高雅?紅旗紅歌飄啊飄,唱啊唱,高揚的往往是艷幟。性學專家潘綏銘在《存在與荒謬》中說:「尼姑一般不會跟男人有甚麼瓜葛,但是恰恰因此,她們實際上只是男性社會裡的貞節花瓶,以便讓男人們覺得,這個世界多麼圓滿啊,畢竟還有一些守身如玉的聖女供我們崇拜,有時候還讓我們有情可偷。」
那是確實。
魚玄機思念李億時候,寫過一句名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詩讓我讀來酸,先是心酸,後是眼酸,女人找個心底愛她她心底愛的男人,真是不容易。但以男人視角看,無價寶不易求,相當難求,我工作這麼多年,有價寶都沒求得,遑論無價寶?女人求有價寶與無價寶,可能容易些,但求男人,那更容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門檻,女人門檻一邁,那早存心的男人成班成排,成營建制地來了。
魚玄機招蜂貼引蝶信發出去,蜂也來,蝶也來,除了工農兵,其他大賈大腕,政界、商界、電影界、娛樂界等各個界別的成功男人,都來了,數得名字的,如教授左名揚,如販賣絲綢起家的李近仁,演藝界的音樂家陳韙,還有地方要員裴市長。才子來,先要吟一回詩,詩詞當票子,談些詩啊詞的,談得入港,餘下就不知道談甚了;弄企業的來了,票子當詩詞,入港更快捷些(票子早印製了的嘛,詩詞還要臨時吟哦)。比如她寫的《迎李近仁員外》:今日晨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夜生活過得爽啊,連牛郎織女的婚姻生活都不羨慕了。
魚玄機悅人無數,其中也有她動心的,許是她是文藝女的緣故吧,她對藝術家陳韙,用情很深。流連詩酒,當戶西窗,魚妹作詞,陳哥譜曲,琴瑟彈,琵琶奏,和鳴相歌,情意婉轉。一日,魚玄機外去,掛心陳哥會來,特地交待綠翹,「吾出,若有客,但雲在某處」,魚玄機耍得久了點,踏著薄暮餘暉,彩雲歸,問綠翹:陳哥來了沒?綠翹答,來過了,久等你不來,他就走了,「適某客來,知練師不在,不捨轡而去矣。」
魚玄機開始只是空落,後來覺得不是個味:男人滿載那麼多荷爾蒙來,哪有來了不釋放的道理?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是不是已然傾洩而去?她翻看綠翹手機短信,沒發現甚麼,再去翻鴛鴦枕,細髮是有,卻難分辨是自己的還是綠翹的;轉眼看綠翹,沒見短信,見了採信:綠翹臉色緋紅,紅潤得像剛是雨露滋潤過。「客乃機素相暱者,意翹與之私。」陳哥是我相好,你綠翹來插足?
魚玄機焠過妒火的,想來應是不妒,卻是沒有——若真愛誰不妒?她做陳韙老二,卻容不得別人做陳韙小三。男人找老二找小三,女人多半不去找男人算賬,倒是找女人去揪頭髮、潑硫酸。魚玄機疑心綠翹跟她同一男根,「命翹入臥內訊之」,吵得特別厲害,鬧出命案來了,陳韙老二往死裡打陳韙小三,給打死了。魚玄機害怕了,將綠翹埋在後園,後被人發現,告官,官府查驗,判了魚玄機死刑,秋後行刑,「秋竟戮之」。
魚玄機說的是,妒者獨也,愛情本質是專享的,一根男根上,只能開一朵花。若是要花開兩朵,最少也得各表一枝——先離了此枝敘事,再與彼枝去敘情。若有老大,又有老二,老大與老二,自然大戰;若老大老二還有小三,不單老大大戰老二,老二也會烽火連小三的,三角四角戀,相煎都是相當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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