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緩 緒
此刻我們所提的這位男士,至少也已是一位五十歲出頭的人了。
劉家本來就是小戶,等女兒成年出嫁,戶主因病去世後,家裡便只剩下這母子二人了。
母親稱自己的兒子為「乖仔」,是因為自從正當壯年的老伴去世後,兒子便總是主動幫著料理家務,主動陪在自己的身邊,並常與自己一起謀劃家裡一些有待解決的事情。這種變化在外人看來,便覺得是因為那位男當家的突然辭世,對這家人的打擊太大,是因為過於悲痛,難以獨自承受這份從未經受過的打擊,必須相互勸慰、扶持,才使得這母子二人的關係突然變得親近起來的。
劉太是一位舊式的較為傳統的女性,活著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護守這個家庭,帶大自己的這一對子女。
丈夫不在了後,除了必須照樣管住一日三餐的日常生活外,這位做母親的同時又開始為日後娶媳婦一事操起心來。因對於她來說,女兒遲早都是他姓的人,即使是日後有子有女,一生能過得比誰都美滿幸福,整日忙東忙西地,也只能說是在為他人出力,到頭來傳的亦只能是別人家的子嗣。而只有由自己娶進門來的媳婦生育出的後輩,才能算是替劉家傳宗接代,延續了自家門內的香火。
丈夫去世時兒子還小,尚未成年。沒想在喪夫的痛苦中轉瞬間已過去了六年,雖然有兩位子女的關愛與支持,這身為母親的還是自覺著是老了不少,比起六年前,頭髮已明顯地變白了,視力及體力也都顯著地下降了。尤其使她覺得吃驚的是有時除了會因小便失禁,弄濕褲子外,竟然連自己剛才有沒有吃過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記不清了。
「媽,既然已到了預約的時間,還是抽空去看一次醫生吧。」
這天上午,兒子向學院請了假,剛把早餐吃進肚裡,便堅持著要陪母親一起去醫院做一次體檢。可是誰知卻被母親堅決地拒絕了。出於尊敬及孝順,兒子沒有堅持,只希望母親能給醫院打一個電話,以便再另約時間。
這是為甚麼呢?為甚麼明知自己的身體有可能出現了問題,而不想由兒子陪同去醫院診視呢?這原因只有劉太自己明白。她是為了不讓兒女們會因為自己的健康狀況擔憂,才沒將自己的病症以及曾在一個多月前已去醫院做過一次體檢等事說出來的。她覺得年紀大了,經常忘記事情倒還情有可原,但諸如小便失禁一類的事是理應瞞住不說的。
無論怎麼要強,一個人得病後的病態是很難掩飾的。沒有拖上幾周,劉太便因外出時突然摔了一跤而倒了下來。
好在搶救及時,才使她又從昏迷中重新醒了過來。醫生對這次意外的結論是由高血壓引起的一次小中風,外加老年癡呆症。這使兒女們分別在病床前輪流守候了整整四星期。
考慮到姐姐當時已是兩名男孩的母親,身為男子,便使這名小弟覺得自己理應在病床前承擔更多的責任。於是書是肯定不能再繼續讀了,雖然離本科畢業已只相差一個半學期。
自從劉太能勉強下床活動的那一天起,兒子便讓她坐上了一輛特地為她訂購的輪椅。對於一位行動不便的老年病患來說,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她照樣下樓去四處看看,不致長期悶在屋子裡。
母親的健康是沒可能完全恢復了。每次推著輪椅陪母親去醫院看病拿藥,醫生對於劉太當前的狀況都覺得不錯,表示滿意。但卻從不敢保證面前的這位病人將來或有可能離開自己的輪椅。
獨自照顧病人的日子並不容易打發。三十年來,這位母親心目中的乖仔已由二十剛出頭的青年變成了一名五十出頭,即將步入老年的中年。每天,他都會推著那輛已被更換過數次輪胎的輪椅,帶母親一起去菜市買東西。在最初的幾年裡,他還會因為考慮到母親和自己年齡的差異而選買不同的食物。而今,卻早已因為自己的牙齒亦已壞了幾顆,而和母親吃起了同樣的飯菜。
於劉家來講,嫁女後那筆原本是用來供兒子娶妻的積蓄,三十年來為給老人治病,也已近乎全數地交付給了醫院。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有關於繼姓氏,延血脈,一向被視為是家中最重要的事,就因身為主婦的劉太患上了癡呆症,而不再被人提起。
如今,乖仔與自己的母親一樣正在同時衰老。有時見他會在書店的櫥窗前站立下來,特地戴上一副老花眼鏡,仍會用那麼一副無比認真的神情仔細打量那些久已不曾接觸過的書籍。有時,偶然遇上一陣強風後,又見他會把輪椅停在一邊,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把梳子,小心地替母親把一頭剛被大風吹亂的短髮梳理整齊。
他是一位值得稱頌的男士。多少年來,他把照顧半癱瘓的母親當成了自己的主業。但誰又會真正顧惜他,參與他的「事業」,能用他所缺乏的女性的溫柔與關愛,為他增添一份實際的力量,以使他仍有可能建立起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家,不致因為「無後」而達不成「孝」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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