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滄桑
五年前,她讀初一。一個周末,她打開數字電視,邊找動畫片,邊說,哈哈,那些初三的人在中考。
我說,怎麼這麼高興啊,是不是有點兒幸災樂禍呀?
她說,是呀!是呀!
我們一起看了個動畫片《哆基樸的天空》—一個美麗鄉村的清晨,一隻小狗在泥路上拉了一堆大便,揚長而去。那堆大便長出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成了一個生命—哆基樸—一個不被祝福、不被期待、莫名其妙來到世界上的生命。它自卑,孤單,問:「我是誰?我為甚麼來到世上?我來到世界上有甚麼用?」
這時候,一輛路過的牛車上落下一堆土,土對它說:「上帝不會無緣無故創造你,一定會給你妥善的安排。」
但是,它仍然迷茫而無助。飄落下來的葉子轉了一圈便離它而去,小雞們不屑於將它當做午餐,整個世界,沒有誰理他,除了那堆同樣孤獨而醜陋的土。
夜裡,下雨了。它被打濕了,慢慢融進了土裡。太陽升起時,它驚奇地發現,一棵嫩芽從它身上冒了出來。是一棵蒲公英的嫩苗!瞬間,它像是明白了自己的意義,說:「我要把我整個地給你。」
一天一天,它慢慢消失了,一天一天,蒲公英長大了。
終於有一天,湛藍的天空下,一朵美麗的蒲公英花開了,一陣風過,一朵朵潔白的小花傘帶著哆基樸的靈魂飛到了天空最高處。空曠的宇宙裡,迴盪著它快樂的聲音:「原來,原來我來到世上,可以這麼美麗!」
「哆基樸」,大概就是狗屎的音譯吧?
我和她都被感動了。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她,還有和她一樣的孩子們,多麼像那個孤獨迷茫中的哆基樸。他們孤獨,迷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上課,練習,考試。無論怎樣粉飾,分數仍然是唯一的標準,是讓他們脫離苦海的方舟,或是讓他們萬劫不復的詛咒。他們,從學齡前開始,就埋頭學習低頭走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從未好好看看真正的世界,更不知道,他們每時每刻為之付出一切在做的事,到底有甚麼意義?
但是,有甚麼辦法呢?分數,相對來說,是最公平公正的。如果不是,萬劫不復的不僅僅是孩子們,還有家長,還有整個社會。
無數次想對她說:「即使是一坨狗屎,我們也愛你。不用那麼用功,不用不玩電腦,不用那麼早起床,那麼晚睡,不用周末天天上補習課,不用剪短髮,不用浪費最美的豆蔻年華,不用甚麼都說等考上大學後……」
可我終究不敢冒險。即使有價值,我怎敢讓她真的成為「一坨狗屎」?
於是,每天,我都違心地說:妞,加油!加油!
五年後的現在,她已是名牌中學高三學生,和同學一起租住在學校對面的小區裡,只為晚上多看兩小時書。暗無天日的備考,像一場場戰役,她的笑都淹沒在瀰漫的硝煙中。
有一天,她說,我能不能請假一星期,讓我自己處理我的學業。
我很詫異。
她說,這麼多年,她都遵循老師和父母的安排,從未違背過,現在,她就想試一試,自己一個人生活學習一個星期,就一星期。她說實在受不了了,整天按部就班,昏昏欲睡。
那怎麼行?高考在即,關鍵時刻,萬一漏了老師講的重點,萬一漏了考試,怎麼辦?即使我答應,老師也不會答應。寒窗十幾年都忍下來了,哪裡就差這幾個月?哪裡經得起錯一步?錯一步,也許就再也跟不上。
「唉,我真不明白,這樣的生活有甚麼意義。」她說。
「意義?」這個話題,我們不止一次聊過。我開始重複以前和她說過的話,但馬上就有一種厭倦感,無力感。
我搖搖頭說,現在不是聊人生意義的時候,甚麼都別想,把這一關衝過去,把這一步走好,從此,你的人生屬於你自己掌控了,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聊人生的意義,聊你的理想,你想要的生活,好嗎?
好吧。她說。
其實,我看見了一顆蒲公英的種子在一坨狗屎裡蠢蠢欲動。我知道,終有一天,它會變成快樂的蒲公英,翱翔曠宇。那時,她會知道,即使有最偉大的意義在前方,總有一段狗屎路,是人生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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