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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享受閱讀時光。 網上圖片
陳曉鳳
有位女友仲春時節去了南方一個小鎮，租下一間小小的老房子，每天做的事兒，就是悠然捧著一本紙質的書，靜靜地讀。她說，客居在浸潤水鄉歲月的老房子裡，只有讀紙質的書才有味道。船夫以及小販的吆喝，隱隱約約地從窄窄的河道、從瀰漫著水氣的小街上傳來，黃黃的書頁慢吞吞地從指尖下翻過，確有點兒懷舊的小資情調。若是mp4之類的電子閱讀，就只適合在火車、飛機上。
我想，有女友這樣的小資們對紙質書不可救藥的迷戀，賣紙質書的實體書店，恐怕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消亡。在電子閱讀已大行其道的時代，我的閱讀經驗也依然停留在古老的紙質書上。我不能想像離開了沙沙作響的翻頁聲，閱讀還能不能保存那種寧靜的歡愉。人愛書，除了愛內容，也愛承載那些故事的實體，愛「出身」森林的紙的味道。
小時候，一本天藍色精裝本的《安徒生童話》，安慰了我孤獨的童年。我無數遍地讀《海的女兒》，每次都要讀到熱淚盈眶。後來，把書頁已經發黃的「童話」帶去了兵團，偷偷把書讀到散架，後來竟不知所終。我的父親是個愛書的人，被文革折騰得早逝，沒來得及實現擁有一間書房的夢想。文化革命時，家裡只有兩個不大的書櫃，大多數書都塞在床下的大木箱中。文革時輟學的我便從書櫃翻出尚能讀懂的書，開始了少年時代的閱讀。我喜愛高爾基的《26個和1個》，為麵包師傅們質樸無望的愛情而感動，喜愛契訶夫的《套子裡的人》，為小人物的辛酸而感傷，喜愛莫伯桑的《一生》，為此有了莫名的青春危機。
下鄉時帶了一小皮箱書，基本都是馬列之類。到兵團發現，除毛選之外所有的書都是禁書，只好把書拆散了，藏在身上偷偷地讀。讀甚麼已不重要，就是不想讓頭腦退化得太快，那時除紅寶書之外的所有閱讀，都基本處於半地下狀態。當我一知半解地讀馬列時，有人學數學，有人學英語，有人讀《史記》。有人在連隊裡揀了本《唐詩三百首》上交，被當成階級鬥爭動向。連隊小賣部的電池賣得特別快，除了晚上需要打手電去狀況可怕的廁所，多半用來晚上的「被窩閱讀」了。十幾人住的集體宿舍裡只有一支十幾度的燈泡，看一會兒書就會眼睛生痛。那時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擁有一盞明亮的燈光。
後來有位朋友當了小學老師，她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時，我第一句話就問：能去你那兒看書嗎？她一口應允。於是每天晚上幾位朋友便各自揣著書，偷偷摸摸溜去小學校的教研室。屋裡雪白的頂篷之下吊著一隻明亮的日光燈管，跟昏暗的宿舍相比，簡直像天堂一樣。去了顧不上說話各讀各書。可惜好景不長，閱讀小組就被查處了，還被迫寫了檢查受了大會批判。朋友則丟了當老師的飯碗，重去下大田、扛麻包，累得顧不上談論甚麼傅立葉、黑格爾了。沒地方讀書了，我只好改學拉手風琴，吵得人人抱怨。讀書與野心之間有甚麼關聯，我那時不明白。
後來，讀了《1984》、《美麗新世界》，《動物農場》，《使女蘇菲》等，就明白了草根讀書的嚴重性。讀書能讓人走出混沌，不滿足溫飽，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思想，這可是專制者最怕的東西。兵團的基層組織—連隊，往往像一個個封閉的小王國。現在想想，那時候吃飽了混天黑的才最安全。中國古代就有「民不可使知之」的統治之術，秦朝開國就採用韓非的愚民政策，就開始焚書坑儒，就禁止三人以上的聚飲。兵團那樣的軍管知青之地，三人以上的聚會已犯了忌，還扎堆看書，簡直大逆不道！愛看書等於思想複雜，等於個人主義，就是那時的道德觀念。
回城後忙於謀生，忙於奔文憑，人生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閱讀。雖然看了不少厚厚的教科書、工具書，可那並不算是讀書，只是做一件很功利的事兒。在單位裡，人人都為吃飯與名利忙碌，雖幹著文字活兒，卻不對文字有敬畏之心。若是誰的案頭放著一本閒書，就會招來同事的驚歎：呀，你還有工夫讀閒書？有人大學畢業之後，十幾年都不看一本書。
有工夫讀閒書之後，發現閱讀也是能成長的；年輕時讀過的書，中年之後再看就能體會到不同的滋味。少年時讀狄更斯的《大衛．考波菲爾》，就是看小人物的故事，後來買了新版本再讀，就讀出了辛酸中那卓越的幽默，讀出了人性的光輝。《金薔薇》、《四季隨筆》這樣的閒書，更是經得住每天入睡前在檯燈下一讀再讀，根本不需要甚麼效率。讀別人，也是讀自己。有人說，讀好書像是超越時空與智者對話，此話頗為貼切。無論你多麼卑微，有好書可看命運就不算太壞。
可惜現在新書中少有經典。有時去逛一些大型書城，滿目皆見的是大部頭的「成功學」、「怎樣一夜成名」之類，一本本都如磚頭一般厚實，書皮上巨大的黑體字書名錘擊著人的眼簾。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去逛小街上的中國書店或者商務印書館，那兒靜寂中的樸素書頁，散發著令人心靈溫暖的淡然書香。三聯書店的樓梯上，總是坐滿了默默「蹭書」讀的人。我想，只要這樣的書店「老字號」還能艱難地撐下去，北京就不會失去一道雋永的風景。
如此多的人鑽在書店中「蹭」書，已成為北京書店裡揮之不去的一景。觀「蹭」書者們的那份專注，簡直似乎要把書吞下肚子，不由得感嘆：有錢的沒工夫讀書，愛書者卻買不起書。其實真正想看書的人，哪兒都能擠出時間。在北京的地鐵、公交車上，經常能看到擠在人堆中默默捧書而讀的年輕人。晃動、擁擠、嘈雜的環境，似乎與他全不相干，只在乎贏得本來會消耗在路上的時間。有時候，也會見到一個倒坐三輪車邊埋頭看書的小販，無人光顧生意之時，就是他的閱讀時光。
最好的讀書之地是國家圖書館。北圖老館古色古香深邃靜謐，新館壯觀寬敞明亮。每次去北圖，見到那些帶著筆記本靜靜伏案的人們，總是感覺到平凡日子的美好。即使是一個流浪者，也能在那兒找到一塊遮風擋雨之處。有時晚上從圖書館借書出來乘車回家，望著路邊建築上五彩繽紛的燈光勾勒出童話般的城市夜景。我想，一個城市的圖書館，才是她的靈魂。
無功利的讀閒書之樂，才是讀書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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