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有一年冬天,我躲進波士頓的一間圖書館,花了一個下午,讀完了一本女性小說:《如何救你自己的命》。作者名叫埃莉嘉.鍾(Erica Jong),據介紹,她寫了好一些暢銷書如《害怕飛行》(Fear of Flying),年輕時愛讀康明斯(E. E. Cummings),也寫了一些詩;這本書的女主角為了取悅她的男人,經歷了三個學習階段:其一是讀大量的書,做個有見識的「玩伴」;其二是試驗各種烹飪法,做個入得廚房的主婦;其三是對著鏡子練習引起性慾的各種姿態,做個床上的淫娃。
然而,她發現男人沒有興趣聽她引經據典的說話,沒有時間吃她費盡心思弄出來的美食,沒有剩餘精力欣賞她自以為充滿誘惑的淫蕩姿態;她說她想過離婚,但她發現放棄有愛情的婚姻很難,放棄沒有愛情的婚姻更難,因為沒有愛情的婚姻源於絕望,而有愛情的婚姻源於選擇……
到了最後,她似乎頓悟了:婦女有權爭取她們的情慾高潮,最後才決定愛或不愛,邊讀邊想,不是不同意,問題是:一個像她那樣理性地埋怨的才女,該如何在to be or not to be的夾縫中自救?
不是不同意她的想法,其時倒想起她年輕時愛讀的康明斯的一首小詩,題為《有個地方我從未去過,在經驗之外》,說的是愛與被愛的感覺,最後兩節是這樣的:「這世界上我們理解的東西沒一件/能與你緊繃的纖巧相比:那種質地/用它本鄉的顏色逼迫著我而且/給我死亡,永遠地,隨著每次呼吸」;「(我不知道你有甚麼本領能開/又能關;我心中卻有東西卻能夠/理解你眼睛的聲音深於任何玫瑰)/沒人,哪怕雨也沒有如此小巧的手」。
那時想,愛如果不是感覺,也許就甚麼也不是了。讀得悶了,翻了另一些書,讀到一個故事:有一個演員(大概是莎劇演員吧),由於長期演哈姆雷特(Hamlet,即《王子復仇記》),漸漸就變成了一部「哈姆雷特機器」(Hamletmachine)。那是一套關於戲劇的故事,作者是德國劇作家海諾穆勒(Heiner Mulle)。話說那個演員不停地發噩夢——既是他自己的、也是哈姆雷特這個角色的噩夢。
長期投入一個被指派的、定了型的角色,是噩夢的根源。有說人生如舞台,於是,便有大量舞台上的演員——包括政治舞台上的演員。要怎樣說話、要怎樣表態,才可以成為標準的奧巴馬、默克爾、普京、巴菲特或者蓋茨?怎樣才可以避免成為一個像埃莉嘉.鍾那樣的才女?怎樣才可以避免成為一部不斷發噩夢的「政治正確的機器」?
政治舞台演員所扮演的,也許不可能是他們自己,也許不僅僅是一個按劇本演出的角色——時而忘了台詞,時而「爆肚」,恐怕是由於厭倦角色,或對角色有著自覺或不自覺的反叛。是的,眾人以為錯到離譜,殊不知那才是還我情真。
海諾穆勒說:「文學必須抗拒劇場。」陳炳釗認為此話的言外之意,「是要劇作家破除一切既定的劇場習性,為觀眾和現代劇場創造新的劇場想像。對穆勒來說,劇本裡的文字愈讓導演和演員無所適從,愈天馬行空,便愈夠抵抗力」。
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也是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刻——據說,一個被長期囚禁的人,總得要想想辦法去記錄時間,不然,就會患上「時間真空恐懼症」:失去時間,失去感覺,跟整個世界失去聯繫,被放逐於一個沒有座標、沒有位置、沒有方向、沒有起點和終點的時空,那就只好永遠成為一部哈姆雷特機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