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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友情。 網上圖片
張衍榮
「黃昏」之日不免思前想後,比如,此生有沒有虧欠過誰?說來也還坦然,回望浮生,大體還算勤勉盡力,似乎並沒有虧欠過誰,可誰料一個不期而至的電話,竟將這點欣慰給徹底顛覆了!
電話是當年的一個女同事打來的,儘管時隔三十多年,可那聲音沒一點兒變化,讓人一聽就知道是誰。她通知我說,某日有個工友聚會,讓我務必參加。
實不相瞞,我對時下的一些聚會,如校友會、插友(知青)會很不感冒,原因是它們幾乎都變味了,「官場文化」浸淫其間,不是利益驅動,便是阿Q自慰,或巧立名目,藉機斂財,或山寨官場,炫富耀貴,醉翁之意十分露骨。其次,我窮事甚多,實在無法分身去參加這類應酬。
可是,這個聚會我卻沒法推辭。它是我昔日車間的一個小老弟出資發起的,據那女同事說,自從我們考上大學各奔前程後,三十多年來他一直都在設法找我,直到最近才有點眉目。「他再三囑咐我,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到場呵!」
這就叫人沒法不感動了。想我一介匹夫,布衣之身,何德何能,值得當年之工友,時下早已今非昔比的小老弟如此高看、惦記?倘若不是重情念舊,何至於此?一時間心潮起伏,耳畔彷彿響起《渴望》裡那動人心弦的歌聲來:
「有過多少往事,彷彿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彷彿還在身邊……」
充滿滄桑感的歌詞觸動了我,心中驀然一驚,啊,誰說我沒有虧欠喲?當年朝夕相處的工友,不正是我虧欠了他們麼!
頓時,如煙往事歷歷在目。
頂著烈日「翻鍬」(攪拌混凝土),披著晨曦挑沙,踏著秋霜修路,冒著寒風打井……
一九七零年夏天,近千名知青被招進繅絲廠當工人,其時廠裡正搞基建。那時最苦最累的活兒,包括埋死人,哪一樣不是我們去幹?弟兄們跟著我在「土方隊」(五連三排)打進打出,可謂吃盡了百般苦頭,實指望憑著吃苦耐勞,踏實肯幹,分個好工種的。然而,誰給他們兌現呢?三十多個愣頭青,大多數不是當「推老闆」(送繭工),就是與我一樣去當「臭煮蛹的」。我們顯然都被「相信組織」忽悠了。說來可嘆,我的工種是指導員提前告知的,可當我將率先獲知的消息透露給大伙時,排裡竟無一人肯信!
在我們廠,工種非同小可,不但關乎名利,關乎幸福,甚至關乎命運。我沒去鑽營自己的工種分配,這沒什麼好說道的,可為何不曉得多長個心眼,替弟兄們去爭一把呢?而今想來,愧悔交加啊!
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足登紮眼的深筒膠鞋,推著又破又髒的收蛹板車,帶著滿身難聞的蠶蛹氣味,擦著繅絲工的身子,在燈光雪亮、「鮮花」盛開的繅絲車間裡穿進穿出,身後留下無數白眼和鄙夷。
這則是工廠投產後,我們收蛹時的工作寫照。
沒有經歷過的人,很難體味那是一種什麼滋味。有時想想到底意難平:說穿了,不就是一個工種麼!我們誰願意這樣啊?不是工作需要,工作使然麼!我們並不比誰傻,比誰賤啊!可是,你這點悲憤找誰訴去?
不用說,「臭煮蛹的」沒人不迫切希望改變命運的。
我自感愧疚的是,當改變命運的機遇(恢復高考)降臨時,我沒有像抓生產樣把車間的工友組織起來,抓緊點滴時間與我一道複習備考。當然,鑒於當時的複雜情況,即使組織了,也未必人人樂意參加;即使人人參加了,也不可能個個都考得上。但是,我能因此而自我原諒麼?
想想心中就難過。我的女兒就出生在我們「煮蛹房」,是高樹香師傅幫著忙前忙後,而妻子那血乎淌流的褲頭,竟是復員軍人魏民恩兄搶著幫忙搓洗的;我在那裡得過一場大病,是工友蔣國斌幫助去治療的;我的高考複習資料,是國斌兄弟自掏腰包親自跑到武漢,輾轉找到鄉下我的家裡幫我取來的……而命運改變後的我,卻對他們不曾有過任何回報或幫助。面對真誠支持和熱心幫助過我的工友,虧欠不虧欠?
通過高考,我自己先閃了,卻將一幫患難與共的工友撇了下來,以致讓他們若干年後下崗的下崗,分流的分流,淪為「自由失業者」,或遠走他鄉,或就近給村裡打工。
如今他們都怎麼樣了?在這個利慾熏心、物價飛漲的年頭過得還好嗎?健康、家庭、兒女……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我正是懷著這樣一種既愧疚又迫切的心情前去參加聚會的。
聚會在一家飯店的會議大廳裡舉行,只見舞台上方懸掛著「我們永遠年輕」的會標,卻未設「主席台」。會標充滿激情,場地佈置恰當,果然沒有令人窒息的官場氣味,我心中不禁一喜。台下已聚滿了人,只可惜歲月滄桑,我已經認不出他們了。我悄然來到後面,找個角落坐下了來,等著聚會開始,當然更希望盡快見到那位念舊的小老弟。
忽然,一位工友出現在我面前,伸出大手,笑呵呵地問我:「認不出來了吧?我是大腦殼啊!」
我趕緊起身,握住「大腦殼」的手,笑道:「哎呀,黃天興!這哪是當年的『大腦殼』喲!」
緊接著,另一位轉了出來,「老排長,還記得吳繼堂不?」
「哈哈!三丫頭,怎麼不記得?你可是沒怎麼變呀!」我知道不少工友的乳名,老喜歡喊他們的小名,什麼大黑,小四,小三,苕,連連,等等,彼此格外親切。
「我呢?」一個不太顯年齡的女士來到我面前。
我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梅子!林青梅!」
「那麼,我呢?還能認出來嗎?」冷不防,另一位有幾分富態的女士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一下怔住了。
「我是孫紅兵呀,你忘記了?」
說話間,我已發現了那位小老弟,只見他快步穿過人叢朝我走來,滿面春風地伸出雙手:「啊,老領導,我們終於見上面了!」。
「呵呵,什麼『老領導』?千萬別這麼說了!」我握住小老弟的手,難為情地笑道,「說實話,老兄我慚愧啊,我對大伙沒有一點幫助,尤其分工種……」
「唉,那哪能怪你呢?」三丫頭打斷我的話說,「那時你不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嗎!」
「是呀是呀!」其他幾位同聲應道。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明爭暗鬥白熱化,沒想到弟兄們能如此理解!
「老兄,我得先失陪了。」小老弟鬆開我的手,歉意地說:「回頭再找機會好好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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