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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產。網上圖片
王兆貴
鄭國有個老百姓寒冬裡過河,上岸後小腿都凍僵了。景差剛好路過這裡,就把那人扶到陪乘位子上,並用自己的衣襟捂著那人的腿腳。晉國大夫叔向聽聞後,不以為然地說,景差身為國相,這樣做不是很淺陋嗎?我聽說,在賢能官吏管轄的地方,三個月就該修好溝渠,十個月就能架好橋樑。這樣的話,牛馬過河都不會濕蹄子,何況是人呢?
這便是掌故「景差覆衽」的由來,見於劉向《說苑》。叔向的這番議論,很容易讓人想到孟子的一段話。《孟子.離婁下》記載,子產掌鄭國之政時,曾用自己的車子助人過河。孟子說,子產心腸好,卻不知為政之道。如果十一月份建好行人的橋,十二月份建好通車的橋,百姓就不會為過河發愁了。君子修明施政,出行時讓路人迴避都可以,怎麼能一一幫人渡河呢?管理國家政務的人,要讓每個人都高興,時間也不夠用啊。
「子產渡人」與「景差覆衽」情節相仿,孟子與叔向的批評略同,事件的發生又同為相鄭期間,且景差以辭賦見稱,子產以政績馳譽,因此有學者推測,劉向所說的景差應該是子產。這樣的推測是否成立,姑且不論,僅就這兩件事的情節和輿論指向而言,確實非常相似。景差與子產的行為,於公是親民愛民,於私是積德行善,本應受到好評和推崇,叔向和孟子卻都不認可。在他倆看來,為政之道在於尚大德,識大體,辦大事,而不必事必躬親施小惠。
這樣的政治理念,也為後世所推崇。諸葛亮在處理蜀國政務時就說過,「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施政要從全局上解決普遍性問題,惠及大多數人,以小惠悅人不僅不可取,還有沽名釣譽之嫌。換成今天的說法,就是「作秀」。那麼,景差與子產是在作秀嗎?他們的做法真的不可取嗎?當我對景差和子產的為政之道作了全面了解之後,發覺後人的成見不無偏頗。
景差與子產都是一代名臣賢相,特別是子產,執掌鄭國國政二十多年,深受百姓愛戴。《禮記》直接把他比作鄭人的母親,「子產猶眾人之母也」。子產去世時,「鄭人皆哭泣,悲之如亡親戚」,人們哭著說,子產離我們而去了,百姓將來依靠誰呢?孔子把子產身上表現出來的仁愛精神,看作是古代先賢的遺風,聽到子產去世的消息,哭著說:「古之遺愛也!」子產死後,家中連發喪的費用都沒有。百姓自發捐獻賻儀,金銀財寶不可勝計。可他兒子不肯接受,自己背土葬父於陘山。由此可見,子產愛民之舉出於本心,是心地存養使然,並非作秀。那麼,子產是否只注重親民愛民的小惠,而缺乏經世治國的大德呢?
春秋晚期的鄭國,外有齊秦晉楚強鄰環伺,內有七大家族明爭暗鬥,政局很不穩定。子產主政後,禮法並重,寬猛相濟,在採取自強圖存的外交策略穩定周邊的同時,在國內推行了一系列事關國計民生的重大變革。一是「作封洫」,就是劃清地界,以防發生權屬紛爭;挖掘溝渠,以利排灌暢通;承認私田並按佔有量徵稅,以限制貴族勢力侵吞田產;健全戶籍,合理編組,以形成良好的城鄉社會秩序。二是「作丘賦」,就是建立與「作封洫」相配套的軍賦制度,按土地佔有量分擔軍需軍備。三是「鑄刑鼎」,就是把刑律鑄在鼎上,公佈於眾。更難能可貴的是,子產主張廣開言路,保留鄉民自由議論朝政得失的場所,以便能夠聽到人們對國事的批評和建議,對的就堅持,錯的就改正。這在今天看來,也是值得稱道的開明之舉。一千多年後,韓愈寫下了《子產不毀鄉校頌》,稱讚子產是執政者的楷模和典範,不無惋惜地說,此舉若能普及天下,該有多好啊!
據史書記載,子產執政一年,浪蕩子不再輕浮嬉戲,老年人不必拎重物,兒童也不用幹農活。二年之後,市場商人不虛抬物價。三年過去,人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四年後,農民收工不必把農具帶回家。五年後,男子不需服兵役。子產變革舉措的實施,不僅刺激了鄭國的經濟發展,增強了鄭國的軍備和防務,同時也有效地促進了社會的和諧與穩定。推行初期,儘管遭到了既得利益者的攻擊和非難,但由於新政給鄭國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受到了大多數人的擁護,就連那些曾經反對過他的人,態度也發生了很大轉變。
作為為政之道,在我國古代歷來有善政與暴政之說。《尚書》裡說:「德惟善政,政在養民」。范仲淹進一步解釋說:「聖人之德,惟在善政,善政之要,惟在養民。」善政即仁政,其核心是以民為本。孔子說「子產於民為惠主」,治國有君子之道:自身行為莊重,事奉君主恭敬,養民有實惠,用民有法度。子產雖為「小國之相」,但晉、楚等大國的政治家對他普遍抱有相當程度的尊敬。後世對子產評價頗高,視之為中國歷史上卿相的典範。清代史學家認為他德超管仲,堪稱「春秋第一人」。如果子產是一個不知為政之道的「總理」,鄭國的政治能變得如此清明、國力能有如此大的增長嗎?本國朝野乃至鄰邦還會如此敬重他嗎?孔子還會給予那麼高的評價嗎?
子產被看作是法家的先驅,或者說是以儒兼法的政治家,在思想體系上與儒家還是有分歧的。叔向與子產同是一代名宿,他責難子產變法乃政見不同而已。況且,在晉國準備攻打鄭國時,叔向以為不可,理由是子產乃賢能之士。至於孟子的點評,從語氣上不難看出,他不過是就事說理,借鐵打釘。即便是批評子產,也是「把話進一步說開去」,意在闡明為政應該抓大事的理念。有人據此看成孟子對子產的譏諷,實在是對古人的誤讀。
在子產為政的古今議論中,焦點集中在大德與小惠的關係上。我的看法傾向於「為政不能止乎惠」,就是說,為政要抓全局性、長遠性的大事,不能把精力花在局部的短效的「暖心工程」上,但也不應把大德與小惠對立起來,講大德而廢小惠。作為一國之相,在廟堂要抓大政以利國,到鄉間要發善心以恤民,兩者都是為政之德,怎麼能絕然分開呢?這讓人想起莊周貸粟的故事。對於「涸轍之鮒」來說,得斗升之水便可活命,引西江水來救牠早就變成乾魚了。掬斗升之水雖是小惠,卻比引西江之水這樣的大德及時得多。
就像光焰無際的太陽也有照不到的角落一樣,再完善的制度,也不可能調整所有的社會關係和行為,再宏大的政策,也不可能惠及所有人群,再富有的國度,也有需要救助的弱勢群體。就拿架橋來說,這本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善舉,但也不是所有河流的所有區段都需要架橋,即使需要架橋的區段,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條件架橋,即使有條件架橋,也不是所有的地方官都能做到,即使地方官能做到,也要考慮投入成本和利用率。假如那條河是條淺窄的季節河,過河的人又不是很多,未必一定要架橋。子產身為國相,出行時無意間看到有人無法渡河,就施以援手,並非刻意而為,有何不可呢?不像現在有些領導幹部,逢年過節,精心選擇和預先安排幾戶貧民,進家坐坐,送上撫恤,不疼不癢地寒暄幾句走人,這才叫典型的「作秀」,與子產渡人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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