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你在一幢十六層高的樓宇前停下來,抬頭尋覓一個記憶裡的單位,卻看見一點點沾滿灰塵的綠意,露台上有一個甕缸,長出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樹,背陽的角落閃出幾朵小白花,生鏽的鐵欄杆纏滿了潤綠的藤蔓,老房子有破落的簷和牆,有燕子飛來飛去,發霉似的氣味彷彿殘留著花香和飯香……
你在這無人的房子裡聽到一本書留下的心跳。漸漸就想起來了,那敢情就是美國錄音師戈登.漢普頓的一本寂靜的奇書——對了,寂靜並不是無物存在,倒是指萬物皆存在——那本書叫做《一方寸的寂靜》。
城市的角落匿藏著繁衍不息的生命,有點蒼涼,卻分明聽見數十年如一日的市聲,你可以想像,那是時光往復來回的憑證。可是你無法辨認出老人的住所,於是記憶便開小差,悄悄溜到小市集去了。
很多年前,一個故事說:人到中年的愛德華先生做夢也想不到,有這麼一天,可以跟失散了三十四年的一隻小龜重逢。失去小龜那一年,他才七歲,以為從此與那隻小龜永別了。人與小龜三十多年後重逢,恍如隔世。人老了,龜大概也老了。人龜重認,原來只憑一個小小的白色斑點——那是龜背上的一個小記號吧。那是一個有情也有靈的世界。人若無情,恐怕會忘記了龜。龜若無靈,也不會在三十多年後尋回主人。
依然是灰暗裡夾雜著俗艷色彩的老房子,至少有十多年二十年沒有到過這地方了,你憑記憶走過小市集:有些房子長滿了灰瘂的斑痂,有些卻漆上了紅色、紫色、藍色或綠色的外牆,白色、橙色或黃色的窗框和欄杆,你依然認得洋服店裡有個駝背的師傅,紮作店裡有個永遠不笑的胖子,窮巷的巷口是個舊書攤,巷子深處有沸騰的豬骨粥冒著老散不去的白煙……
你以為轉入橫街就是那個小市集,可是只看見一個小公園,小攤檔都消失了,只有一些花棚,一些矮樹,用鐵網圍著的一塊小草地,那兒就是「一方寸的寂靜」嗎?記憶中那兒有一個白鬚老人,一邊喝著雙蒸,一邊沉思,忽然大喝一聲,噴了一口酒花,便筆走龍蛇寫出一幅大字……那老人、那雙蒸和那大字,後來也消失了。
很多年前,一個故事說:布蘭德先生七十歲了,五十年前,他當兵,是美國駐英的少爺兵;他風流,搞上了一名女售貨員,女售貨員並且懷有他的骨肉。五十年後,布蘭德老先生良心發現,在英國一份報章上刊登一封信,對那個被他拋棄的英國女子說:「對不起……我已經老了,有愧於心,希望悔過為時未晚……」他老了,英國女子也老了。那是殘酷世界,那封信只會勾起老太太早已遺忘的傷心往事。
人有一天消失了,事物有一天也消失了,故事完了,但並不是不再存在,留下來的,是「一方寸的寂靜」嗎?戈登.漢普頓先生告訴他的讀者,「一方寸的寂靜」就像時間一樣,彷彿從來不受任何干擾,彷彿永遠存在:「我們只要敞開胸懷,就能感受得到。寂靜滋養我們的本質、人類的本質,讓我們明白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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