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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莉
美國人漢克罹患癌症，沒去醫院，而是留在杭州喝茶、爬山、做瑜伽。他過著中國日子，而且是屬於古時候的。他的父親催促他回國治療，可他堅持自己的選擇。他喜歡中國，忙著了解中國。他還把好茶介紹給美國，希望和美國朋友分享他在中國的喜悅。他說來不及去想自己還有病，有太多有趣和有意義的事情要做。
讀著好友胡益境這篇記載漢克的博客，我想，漢克在不知不覺中以某種中國傳統方式治療著癌症，應該康復了吧，一定康復了。
癌是人體內正常產生的細胞，有時候不作治療，放下這種擔憂和驚怖，依然瀟灑快活，肌體自身的免疫力正常運作了，就會吞噬掉癌細胞的。
可是沒有。
漢克在結婚第二天去世了，他娶了一位中國女孩。那時候，他已經回到了美國。
「快到婚期，漢克在杭州的朋友到茶室拍了一段視頻，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他。想起他的眼神，我又說了很多。我在我的櫃子裡給他放了一個如意花紋的青瓷杯子，和他承諾，不管下次什麼時候來，這個杯子會一直放在裡面，等他自己取來喝茶。在三生石邊，我許下了這個約定。」胡先生在視頻中說。
漢克的眼神非常溫潤，如玉。而胡益境的茗心齋，在天竺路上的三生石邊。三生石，刻下了唐代隱士李源和僧人圓澤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大約亦如李白在桃花潭邊對著汪倫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離別了，可是懷著一份深情，還要再聚的。
漢克回覆他：「我在這裡很放鬆的，特別是因為旦旦，她比我家人放鬆一點。本來我有點反對她，但現在我什麼都聽。比方說：『你下午要睡懶覺。』我回答她說，『我不會的。』過了一段時間我有時候會的。不能說每次都會，但是有的時候真的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以前能不能睡懶覺不重要，但現在放鬆是最重要，比辦事情重要多了。」
漢克還說：「其實，如果你也有這個病，你肯定會跟我一樣，好的人就這樣。」
胡先生說：「您一次次和死神接觸，一定會有別人沒有辦法體味的感受，而這種體驗和感受，才是上帝真正想告訴我們的：世間的一切多是短暫和無常的，只有尋找到內心的上帝，才能和上帝永住，同生天堂。每次見到您，我的內心多會有一種安慰和感動：生命其實不只是活著，而是活的有意義。所以，特別想和您說聲：謝謝您，漢克。」
漢克曾經說：「來中國從有意思變成有意義。」
他們談茶葉、談心靈、談宗教，還可以談生死，自身正經歷著的生死，我忍住了自己的淚水。
胡先生在我讀博文的時候，收拾著茶室，然而臉色凝重，眼圈發紅。
我想起了同樣罹患癌症去世的驕雪，我想問她：「驕雪，當年我在你的病床邊哭泣，是否擾亂了你前往淨土的路途？」
驕雪曾對我說，「你沒有得這個病，你不知道有多痛。我不怕死，我怕痛。」
我也不敢對她說，「如果我得了這個病……」我不敢假設，我只在心裡默默祝福，「驕雪，不怕啊。不怕，也許病就好了。」
我在寺院見到多例癌患者或者病癱後又重獲生機、生龍活虎的老年居士，勸她也試試佛教的方法。這「臨時抱佛腳」，就算是「病急亂投醫」，也許可以有用。身體病了，心理也生著「驚怖」的病，把「心」交付給佛，借他一臂之力，讓心靜、讓心安，讓自己接受這個命運，也許「心」調帶來了「身」調，身心和諧、合作，就治癒了呢。
可我們離真正的宗教，都太遠了。
我感動著胡益境隨順漢克的基督信仰卻滲透著佛教精神的話：「世間的一切多是短暫和無常的，只有尋找到內心的上帝，才能和上帝永住，同生天堂。」我十分佩服，這才是修為，這才是宗教交流。
驕雪不願看見我流淚，瘦得形銷骨立、薄如紙片的她拚著力氣，發著短促虛弱的聲音說：「你先回去，等我好了，你再來看我。」
那一刻，我比她更驚怖。
後來我多次夢到她，她總是含笑和我說話，還是健康時候高高大大的樣子。夢中，我會突然想起她去世了，我問，「你現在是鬼了啊，讓我摸一下。」我摸摸她的手臂，她又笑了。她說，「死不可怕，和活著是一樣的。」
我們的教育中，一直缺少生死關懷。當我們面臨這個問題的時候，完全是慌亂的，只能任由感覺和情緒擺佈。那時候，我只有概念，只在重複這個概念：「死不可怕。」面對驕雪被病痛如此折磨，我無法克制地流淚。其實我很怕，在驚恐「無常」，這種恐懼必然傳給了她，她才一次又一次地驅趕我，「你回去吧，等我好了你再來看我。」我們無法如同胡益境和漢克那樣，以基督教或佛教的態度，平靜地討論生死，接受「無常」，換位思考並讚嘆對方會做得更好。他們可以如此討論，是因為他們各自的信仰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你我，必然都會死，都要接受彼此的你我之死。
「我先走了。如果有緣，如果我沒有去到天堂，如果我沒有下到地獄，如果我還在這世間流轉，我一定會來和你再續前緣。」這便是三生石上平靜而深情的許諾。
驕雪在一次便血後，虛脫得無法站立了，病情急轉直下。那是她第一次哭，她對我說：「可能我的人生要往另一個方向去了。」此前，她還充滿信心地要做一個抗癌明星。那時候，我也還可以和她開玩笑。那時候，我們以為我們是超越的。
耄耋老人壽終正寢，大約才是可以接受的，民間還稱為「喜喪」。青春煥發的年輕人罹病去世，並且是心靈相通的好友，如何接受呢？一遍遍自言自語著佛的教誨：「放下，放下。」可那份情感依然沉甸甸地墜在心頭。雖然儒家缺少臨終和生死關懷（儒家的捨身取義、不懼生死不是常人凡夫的，是屬於英雄俠客的。），甚至在民間文化中以「晦氣」為托辭而拒斥討論生死，可佛教這方面的教育是完備的。然而，以為已受佛教熏習的我，依然驚駭不已、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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