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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隔壁家門口突然擺放十來個花盆,地方不大,只能全都是小小的。每盆栽種不同的花。一眼望去,其他花兒還沒認出來,先看見玫瑰。花語說著我愛你的紅玫瑰,易辨認亦引人注目,就算再不懂花的人也知道那花叫玫瑰。至於其他,待每一天經過時偷偷瞄一下,再看看是什麼花兒吧。
剛搬進來的隔壁家門口什麼也沒有,僅兩雙拖鞋。一雙男的,一雙女的。電梯在他們家的方向,進出皆得經過。作為現代鄰居,走過時目不斜視,佯裝一副文明人不偷看的表情,表現出彷彿沒有好奇心一般,卻在心裡寫著像劇本一樣的故事情節。
空置了很久的隔壁有一對男女住進來,日常不免有些動靜。設備良好的公寓不像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寫的《隔壁女子》那樣薄薄一片木板牆,掛著圖畫,可是任何舉動都直接灌入鄰居的耳朵裡。這兒厚厚的磚牆實實在在,隔音超佳。況且鄰居本人也絕對沒有要偷聽的意思,所以僅是模模糊糊地感覺有人居住,加上兩位替人著想的年輕人,連關門也輕輕的沒有聲音。
住了下來,便有偶爾在電梯間相遇的生活情節。彬彬有禮,笑臉迎人的年輕男人,見面還點頭道早安,和現代低頭族不相似。長相原本算是帥的,可是站在和他一起去上班的女子旁邊卻被減了分數。今天的女子,教育水平高,父母教養好,食物營養豐富,衣著適當,打扮得體,長期光顧美容院,不長成美女的機率很低。隔壁女子的美麗卻不是普通的級別,舉止言行,眉目之間流露出少見的書卷氣。
有點懷疑是自己的幻想。個人並非美女,對美女的要求卻很高,除了長相秀麗,必須擁有與眾不同的藝術氣質,才是美女的終極標準。每天晚飯後,他們家便傳出隱隱約約的小提琴樂音,這給隔壁女子的美貌加添很多分。音樂拉得不算好,旋律時斷時續,拉琴的人倒極有耐心,重複練習,稚嫩簡單的樂音,聽著不嫌單調,有一份趣致可愛。有時夜晚沒琴樂聲,便暗自忖想是不是女子的工作太忙?
開始學習各人自掃門前雪是搬入公寓以後的事。同一棟樓的左右上下鄰居,大家各忙各的,萬不得已碰面,都很禮節十足地「你好,早安」。但誰也不認識誰。沒有人問你住哪一層樓?或是你在哪兒工作?或是你有幾個小孩等等所謂的私人問題。
以前的人叫關心,所以問;現代人叫隱私,所以不可以問。
城裡美女多,氣質美女不易遇到,作為鄰居也與有榮焉。向來恨別人八卦,面對氣質美女卻忍不住,破壞自己形象也不在乎,厚顏作驚艷狀說:「你們家傳出小提琴的聲音哩。」她微微笑:「我在學,」略羞澀地自嘲:「那麼老了才開始學。」電梯停下,門打開,微笑點頭,各走各路。
擺放拖鞋的門口,後來有男女鞋各數雙,過後,花盆突然出現。先認得的是玫瑰花,接著一天認識一種,紫蘿蘭、跳舞女郎、貓兒臉、蝴蝶蘭、卡多麗婭蘭、天堂鳥等等。紅色、紫色和黃色,都是色彩鮮艷的花,經過門口瞧望,心裡也生出一片陽光。想像應是細緻的女主人的心思。
一對璧人有影皆雙,小提琴的樂聲不時流轉,每天晚餐以後開始期待優雅的隔壁女子的琴音。
向田邦子的《隔壁女子》卻是一個把縫紉機踩得咯吱咯吱的,28歲年輕家庭主婦幸子,躲在縫紉機的聲音後面,還有隔壁時斷時續的說話和做愛的聲音。住在隔壁風情萬種的酒吧媽媽生有兩個男朋友,其中一個是聲音沙啞低沉的情人,一邊做愛一邊報告他出差時去過的火車站名「上野、尾九、赤羽、浦和、大宮、宮原……」幸子腳踩著縫紉機,隔著薄薄的木板牆壁,聽著關不住的撩人春色,忍不住把耳朵貼在牆壁,開始幻想翩躚,小說到了結局,出去追尋浪漫夢想的幸子卻又回來,回到枯燥乏味的生活軌道裡,過一個家庭主婦的平常日子。
今天的女子閱讀《隔壁女子》,好像在看一則老舊過時的歷史故事,1929年出世的向田邦子在小說裡留下讓女性讀者難忘的句子:「因為無法擁有,才會渴望自由和獨立。女人一旦結了婚,這兩樣就全都失去了。不能夠愛上別人,談戀愛也成了滔天大罪,在以前甚至會被殺頭。結了婚的女人,都是做好赴死的決心才談戀愛的。」
孤獨而神秘的向田邦子是日本收視率最高的劇本作家,去世以後,日本最高榮譽的編劇獎以她的名字設立。終身未婚的向田本人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談戀愛的呢?
1981年8月22日,向田邦子從台北松山機場至台北高雄國際機場的機上,在一場空難中猝然離世。第一次看見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的名字,是台灣報紙上一則空難的新聞。妹妹向田和子在整理姐姐的遺物時,發現一個牛皮紙袋,過了二十年後,終於鼓起勇氣打開,裡頭是姐姐邦子和已婚人士N先生的一疊情書。一場原本不為人知的秘密戀情後來出版成書,並拍成電視劇。過了很久,我才看到台灣出版向田邦子的著作的中文翻譯本。
隔壁的花開始凋零,一瓣一瓣落在地上,葉子也變褐黃色,朝向枯乾的方向萎癟,逐漸餘下三幾片枯黃掛在枝幹上,最後剩下一根光光的小小主幹。主人把花盆清空,一個一個倒蓋在門口,連泥土也被丟棄了。花盆旁邊零亂地站著幾支空空的青色酒瓶。這是我出門幾天以後回來看到的景觀。靜靜地探頭,緊關著大門的公寓悄無聲息。下樓晨運,大門口的華裔管理員語氣感傷地說,你隔壁家的那位小姐,拉著大皮箱離開的時候,跟我說:「安哥,我走了,以後再不回來了。」
是呀?我衝口而出。當我一心以為配不上她的人是他,離開的人卻是她。一個女子,「以後再不回來了」,一定是帶著破碎的心黯然地走開。門口的車排著長龍,大家忙碌地趕著上班,誰也沒空聽誰的故事。抬頭眺望對面碧綠的大海和蔚藍的天空,遼闊無垠,隔壁女子帶著她的情傷,走到哪裡去了呢?
花盆的花又出現了,多種不同的翠綠葉子,往上生長的,向下垂生的,還有仙人掌,不必澆水也可耐旱地活著的沙漠之花,這一回,沒有玫瑰。
隔壁女子的愛情故事裡的情節,竟沒有一項估中。愛種花的原來是隔壁的男人。這讓我不得不承認我本人編劇的本領很差,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想念那個氣質優雅,曾經與我為鄰的,隔壁女子。 ■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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