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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星
遇到糾結的事，想安靜一會時，我習慣一個人走出房間。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面對夜空，盯著星星、盯著遠方、盯著四周，去用心傾聽、慢慢欣賞、靜靜思考。這種靜默聽夜的習慣，一直伴隨我長大，不管身在何方。
晚上九點半，實在睡不著了，我又想去平房頂上坐坐。坐到平房頂上遠望，夜色籠罩著的家鄉分外沉靜。綿延的黑色山脈，穩穩地臥在那裡，點點晚睡的燈光，把村落清晰而又模糊地鑲嵌在黑色之中。
次日我和妻子都歇班，我倆幾乎同時決定，立即掀著夜色的簾子鑽回老家。下班時天色已晚，但老家裡有我們的牽掛，有包容疲倦和平淡的親切。
到家後妻子先我一步進屋，接著就聽母親重複說，你看這孩子，連媽媽都沒來得及喊就問爸爸回來了沒。我進屋時，兒子正坐在墊子上，扭頭朝門口找。他的目光網到我時，像是抓到了驗證答案，滿意地笑了，低頭繼續玩。
在我們家，我是兒子唯一害怕的人。爺爺奶奶寵他，姑姑姑父不好意思管他，妻子又總是對他愛不過來，我便不得不狠下心扮演了一個狠角色。兒子怕我，總想和我套近乎。買了新玩具，別人問誰買的，他會說爸爸買的；買了新衣服，別人問誰買的，他會說爸爸買的；買了好吃的，別人問誰買的，他還會說爸爸買的。同樣，他尿了床鋪時，別人問誰尿的，他照樣毫不猶豫地拉上我說，爸爸尿的，爸爸尿的。
妻子夜班多，每次下夜班都回老家，我每周頂多回家一次。若這樣看來，兒子找我或許是真的想我，怕的因素只能坐次席。
以前在老家，睡不著時我經常爬到平房上四處看看。家鄉的夜色，那樣令人親近！呼吸著這夜色中的空氣，傾聽著這夜色的黑，總是一種貼近親情、鄉情和自然的享受！
這一次，還沒走到樓梯時我突然想起來，通往平房頂的樓梯被父母親用酸棗枝做的小柵欄門堵住了。堵門的目的只有一個，怕兒子沒高沒矮地往上爬。
家鄉的夜晚，無論是聽還是看，擱哪兒都親切。與我工作的小鎮相比，夏秋之夜的第一個區別就是幾乎沒有蚊子的嗡嗡聲。老家這邊，我家至少十多年沒撐過蚊帳了。
在語文教材中，魯迅先生寫過外出求學時遭遇過的蚊子。在小鎮居住的房子裡，蚊子雖沒魯迅筆下的氾濫，不撐蚊帳、不噴灑殺蚊藥，想睡囫圇覺也是不可能的。兒子現在呆在老家這邊，就躲避蚊蟲叮咬來說，絕對是最佳選擇。
若遇上陰雨天，在農村老家，夜晚聽雨變成一種享受。窗外的雨在黑夜裡發出嘩嘩、滴答、沙沙、刷刷的聲音。這幾種聲音同時存在，像樂曲一樣交織在一起，共同奏響著雨夜的旋律。嘩嘩的聲音，是順著房屋瓦槽流下的雨水落地的聲音，是細水柱從屋簷落下砸到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響；滴答聲時而規律時而中斷，是瓦片和平房沿子上滴落雨水的聲音；沙沙和刷刷的聲音，則是無數雨點和雨線傾斜而下時直接落地的聲音。在這些細雨簌簌中，還多少藏了些父母和孩子熟睡的印記，以及夜風經過時的呼吸。
有一場雨，從上午就開始下。下了幾陣停了幾陣，晚上突然又大起來。在雨點歇息的時候，颳過幾陣子風，有兩陣特別大，颳得人舉著傘幾乎都走不動路。
菜園的生菜，被風吹雨打之後，全部橫歪斜躺在地面上。而最慘的，要屬那棵旺盛的樹莓和那兩棵倚牆而生的矮枝葡萄。樹莓結滿果子向四周伸展著的半球形樹冠，在風兒發飆地摧殘下，折斷了很多枝葉，整個樹冠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葡萄的枝條沾了雨水，低沉著頭，鮮綠鮮綠的，靜待天晴。那些尚未完全斷掉的枝條，濕漉漉地掙扎呻吟在風雨中，淋著急雨無法綁扶。在農村老家，夜晚聽雨，次日看看雨後嶄新的鄉野，無論井然還是凌亂，一切都那樣真實和親切！
晴朗的夜晚，坐到平房頂上，聽著鳥鳴啾啾、蟋蟀吟唱、蛙聲陣陣，再望著遠處山和嶺的輪廓，看著散居於山嶺之中隱約的燈光，聽著風聲拂過鄉野的一陣陣響動，純淨之意便會在親情的地盤裡膨脹、瀰漫！在老家這邊，永遠都有一個由親切挽成的結，網絡、牽拉著我的心。老家的夜色，始終都是純潔、純粹的，沒有攙入一點點雜質！
靜靜地坐在那兒，用心去聽，鄉村裡的一切，質樸而親切！沒有人打擾的夜晚，坐在平房頂上，坐在夜幕下，悠閒地聽著遠處的景色，可以思考，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坐在老家的月色下，吹著微涼的夜風，甚至還能聽到內心深處那些思潮湧動的聲音！
其實，鄉村的夜，並不是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而是靜得美麗。蟋蟀和蚯蚓的鳴叫，受驚離去的蟬聲，急速飛過的蝙蝠，看似打破了夜晚的靜，恰恰更顯夜晚的靜！鄉村的夜，沒有城鎮夜晚的那些鬧市嘈雜，也沒有擁擠閃爍的霓虹。春暖花開時，豎起耳朵一聽，花香拽著風兒的衣襟，親吻著鼻尖和耳畔的髮絲，清新之感便油然而生；瓜果飄香時，各種果香駕著一葉葉輕盈的扁舟，藉著夏秋夜幕的遮掩，隨風蕩漾，贈人以滿懷甜香。
在老家，夜晚之美，就在於它的「靜」和「不靜」。靜時，可以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靜時，曠遠的野外，漆黑的四周，清脆或沙啞的不知名的叫聲，大小不一、疏密不等、遠近不同，與如畫的夜色交融在一起，閃電般傳來，衝擊耳膜，敲擊心扉，讓人彷彿置身於「蟬噪林愈靜」的意境中。
大雨欲來，狂風大作時，坐在黑乎乎的平房頂上，聽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狂風呼嘯粗野，把樹葉和樹枝颳得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時而扭轉時而彎折。樹葉拍打樹葉的劈啪聲，樹幹和樹枝折斷的卡嚓聲，狂風掃過的呼呼聲，驚天動地。
十多歲時，聽夜還不是習慣，也不是享受，而是因為害怕。那時，晚上得到果園裡照看蘋果和桃，提防小偷和獾狗子（一種喜歡吃水果的野生動物，像獾但不是獾，似狗也不是狗）破壞。夜裡，獾狗子有時會到果園裡偷食桃子。一個小孩待在果園的小屋裡，心中膽怯，一動不動躲在那裡偷聽。如果聽到樹枝異常晃動的聲響，哪怕是風吹草動，也會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時我最怕聽到的，是一種像病危老頭發出的那種低沉的「哼」「哼」聲。夜深人靜之時，在老家北面一百多米遠的懸崖處，偶爾會有個蒼老的「老頭」在那裡大聲哼哼，像個一遍遍哀號的冤死鬼一樣，詭異恐怖。這種能夠一叫一夜卻難以逮到的東西，是一種大鳥，俗稱「老恨恨」（音同）、「老恨乎」（音同）。它的模樣像鷹，比家鵝大許多。村裡曾捉到過這樣一隻大鳥。那鳥看上去很兇惡，爪利眼圓，據說可以輕輕鬆鬆叼走一隻羊羔。
夜裡，靜下心來。靜默著，用耳朵去聆聽。聽風、聽雨、聽星光閃爍，聽夜色悠悠，聽城市的喧囂，聽鄉村的曠遠，聽自己的心聲，聽別人的故事……
只要用心去聽，每一種聲音裡，都能找到一種擺脫生活壓力、解開當前困擾的答案。即便什麼都沒找到，單純地聽聽夜色，緩緩心神，也是一樁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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