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旱金蓮。網上圖片
陳 莉
印象中文竹是難養的，不能有強光，不能太潮濕，忌諱很多。母親養了一盆，發得很好，繞著臥室的窗台長了滿滿一圈，像是攀沿植物，常有人羨慕不已來問經驗。後來我自己養，很好養。
也有養不好的，比如海棠，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伺候。可是母親一年一年養下來，發得花盆滿滿當當。
話說小時候的我心裡喜孜孜地插好了芙蓉樹，節日一樣的歡騰，一天過去了。一覺醒來，滿心眼裡還是芙蓉樹，馬上爬起來去看……人都要哭出來了，樹枝東倒西歪的沒有了秩序，有些被路人抽走了，有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把它們扶起來插回去，又澆了一次水。
不知道前一晚有沒有絆倒不知就裡的過客，希望他們知道這裡，就是這裡，這條路，我在管轄了，我在種芙蓉樹，以後會有美麗的粉色芙蓉花為他們迎來送往。
後來呢？後來的故事總是悲劇，講不好，後來芙蓉枝條被當作垃圾扔進了垃圾堆，橫一條豎一條的，等著垃圾車把它們送到離我更遠的地方。——望著垃圾堆裡的枝條，我傷心地接受著這個結局，只感覺到自己的弱小。
夏天來了，母親播撒的夜來香開得瘋狂冶艷。夜風吹來，熏得人醉，那種昏沉的醉。手掌上常常沾滿了黃色的花粉，一隻手都香香的。
劉燕家在這棟房子的另一頭，她母親也喜歡種花，種了一院子的旱金蓮，還有爬滿籬笆的裊羅。花是紅色的、窄窄的五角星形，嬌小又弱的，密密麻麻地開。
她家院子的主色調是紅色，我家的是黃色。我家的牡丹花好像從來沒有開過，而大麗菊和唐菖蒲總是那麼恣肆，開敗了還是霸道地墜在枝頭，對嬌美的後來者不以為意。月季花有著蜜糖一樣的甜香，隱隱約約的，湊近了去聞，好似聞到了香噴噴的奶油蛋糕。粉嫩而質厚的花瓣總是我的最愛，如果不是我家的花，我會摘下來壓進書裡；等我家的開過之後，又不值得摘下來收集了，花兒總要在它盛開的時候才好做標本的。可是摘別人家的總背著不好的罪名，都是鄰居麼，怎麼可以呢。每一戶人家之前都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每一戶人家都可以聽到別人家小孩在做什麼，所以那會兒我沒有做過偷花賊。羞羞的麼!
劉燕家後來又種了藍色的石竹花，一窩窩小小的，鋸齒一樣的葉子和花瓣。有時候是紫色的，間隔著一條窄窄的白，給我奇異的感覺，惹人逗留，不肯離開。給劉燕要了，她摘了給我，我壓進書裡。後來在幼兒園邊上的花壇裡還看到粉粉的兔子花，花芯像兔唇，藍色的一星綴在粉色唇瓣裡，也是看得發呆，忍不住偷摘了一朵。
單位花園裡花公公種了一行臘梅，每到冬天的時候，暗香浮送，若有若無的，遠遠傳來——於是人切切地尋去，在樹枝下著急地亂竄，低矮處已經被摘光了呀。爬樹嗎，花公公就要來了。還有櫻花，每到春天的時候，一重復一重地開，層層疊疊的，一陣雨，花就敗了。我們還去研究過，哪些是複瓣的，哪些不是。
花公公種的花太多了，每一個季節花園裡都有斑斕的色彩，只是我數不出。櫻花的姿態是最美的，臘梅稍嫌冷硬了。知道櫻花是日本的國花以後，回想起那幾株櫻花樹，真像是穿了和服謙恭地低頭微笑的女子。是人如花還是花如人，是應了花才有這樣的人，還是有了這樣的人才選擇了這樣的花？好比牡丹，大方端莊而貴氣，不由讓人想起「國色天香」這樣的詞。
小時候不懂，以為有了櫻花就可以吃到櫻桃，花謝了總等著花柄的盡頭長出果子來，等了一個季節也沒有等到。一次在鄉下看到一棵樹上掛著金色的小果子，主人摘了來吃，說是櫻桃，才知道櫻桃樹是這樣的，和櫻花全然不同，也和市場裡賣的不同——它們是我看著從樹上摘下來的。
從小和花緣分深厚，但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家門前那一片黃色妖冶的夜來香和劉燕家門前那一地紅色燦爛的旱金蓮。
當初看了這盛開卻又面帶羞色的花問劉燕：「它叫什麼名字？」
「旱金蓮。」劉燕告訴我——她也有那樣的羞怯。
我記性不好，問了馬上忘了。過幾天又問，問了還是忘了。忘了依然問。劉燕有時候大嚷：「旱金蓮啊！」她越要嚷聲音越小，只顯示了不耐煩的情緒，全無不耐煩的氣勢。有時候低聲咕噥：「旱金蓮。」
嗯，旱金蓮，旱金蓮，我每回都以為自己記得了，每回都沒有記得。所以旱金蓮是記憶中的一片花海，始終沒有名字。直到有一天，在重慶北碚溫泉等車，站在嘉陵江邊的懸崖峭壁間鑿出來的公路上驀然回頭，看見了嵌在堡坎上錯落的花壇，有幾株花探頭探腦羞怯地開著。旱金蓮，旱金蓮，這名字突然從記憶裡蹦出來。久違了的花，久違了的名字，久違了的童年—此時離我的童年已經有二十幾年之遙了。也不論身邊的車子呼嘯而過，只是細細地看……長了蓮花的樣子，不過不在水裡，在泥裡，「走」了「旱路」，所以是「旱」金蓮。我終於開竅了，那一片在記憶中的花海終於有了名字。
通常都不那麼喜歡夜來香的，也許因為它的寓意，也許它和鄧麗君聯繫在一起。過去，《夜來香》是榜上有名的黃色歌曲。媽媽正因為鄧麗君，才灑下了一院的種子。
那貧乏的年代常常為物賦予「剛強」的意義，艱難困苦又不輸志氣的，臘梅寒冬吐香，青松咬定青山，荷花出污泥而不染。這夜來香是開在夏日「月下的花兒都入夢」的時候，小資情調的柔情繾綣，該摒棄。同樣開在夜裡的「曇花一現」，寓意了短暫的永恆，堅貞難得，更無法相提並論。夜來香顯得濫情。
有情眾生看無情花木是一樣的，韶華易逝，一樣該珍惜。在那貧乏的年代裡，可以精心養花，多麼不可得的幸運。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