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陳百強唱得最細膩的一首歌,合該是《一生何求》,尤其是唱至「我得到沒有/沒法解釋得失錯漏/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不知那裡追究」,「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那停頓處千迴百轉,才找到一個傾之訴之的肺腑回音,很多年後,才後知後覺,此人所唱此歌,恰恰就是一個時代的絕唱,那時代早已遠去了,這世上恐怕沒有人能比他唱得更好。
話說上世紀末期,希臘人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拍了一新經典之作,英文名稱為Eternity and a day,理應譯為「永恒與一天」吧,何以會譯為《一生何求》呢?我一直以為跟陳百強的同名歌曲有關,亡友吳志雄也同意此一臆想,雖然他五音不全卻偏愛在卡拉OK「搶咪」,將這首絕唱蹧蹋得教人欲哭無淚。
安哲羅普洛斯的《一生何求》很沉鬱,陳百強的《一生何求》也很沉鬱,影像與歌聲最沉鬱之處,恐怕在於兩者都在歸家途中,忽爾茫然若失,天大地大,不知何處才是大半生尋之覓之的精神原鄉。
電影裡的夜車夜廂如人生不斷流動的站台,色調蒼白的霧中風景,原來是隔阻眼前故鄉的一排鐵絲網,上面掛滿暗黑的人形……而歌聲暗藏蒼涼的轉折處,「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如果要選陳百強的「次佳」之歌,不必猶豫,那一定就是一再被人翻唱的《不再問究竟》,林慕德的曲固然好,林振強的詞亦好,陳百強唱得更好,三位一體,約略有點「顧城上身」之感:「茫茫然在數星星/天際多麼平靜/……/不知一街童正踏著我影」,那街童,如果出現在安哲羅普洛斯的鏡頭,無疑就是對照希臘老作家的阿爾巴尼亞小童。
老作家在一段最後之旅感悟剎那與永恒、夢與現實與他擦身而過,天亮前把孩子交給走私客,送回孩子的故鄉阿爾巴尼亞,在分手時才發覺,那是他一生最漫長的一天,他在一個陌生的孩子身上,看見了光明和黑暗的纏結。
在陳百強的歌聲裡,沉鬱忽爾遇上了天真,「正踏著我影」的頑童「還大膽開聲/他說:哥哥眼睛/怎麼怎麼/又紅又腫如像剛剛哭了十聲/Uh Ha只好苦笑十聲/並輕抹眼角/淡淡的眼淚影/Uh Ha只好解釋有淚水/乃因風沙吹入了眼睛Ah Ah……」
是的,是沉鬱忽爾遇上了天真,安哲羅普洛斯鏡頭下的希臘老作家如是,演繹林振強歌詞的陳百強亦如是。這世上恐怕沒有人能Uh Ha、 Ah Ah得比陳百強更千迴百轉了。
一生何求?最好「不再問究竟」,街童無知(如果真有其人曾踏我影,他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了),那就不必再強求甚麼了,就像斯時的陳百強那樣,「只好跟他玩耍/祈望他不再問究竟 Ah 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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