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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身是客》是此前「香港週」帶到台北華山文創園區的展覽之一。展覽通過三組不同形式的作品,檢視自身與城市的互動及個中的權力結構,回應當代社會複雜多變的主客關係。同時,展覽亦展示已故香港詩人也斯(梁秉鈞)回應展品而創作的新詩,玩味於影像與文字之中,從文學的層面擴展觀眾的想像空間,叫人思辨究竟誰是主、誰是客?
台北藝評人簡子傑在觀看這個來自香港的展覽後,記錄了自己的獨特感受。對他而言,《身是客》是一層陰影,也是一份熟悉而又陌生的感性。他所感受到的「陰影」,同時疊加在香港與台北兩座城市。這兩地,如他所說,竟會因為共同的殖民地創傷,深深感受到彼此命運的交纏-而這種互文的思考,難道不正是「香港週」希望帶去台北的一點點激盪嗎?■文:簡子傑
從一個泰半局限在台北的藝評人角度來說,要談論「身是客」這個從香港來的展覽,就像一個漫不經心的遊客,任意地揀選旅途印象,再憑着印象書寫所謂「遊記」--如果能不流於泛泛之談,最理想的情況只能是因為他早有準備,在這迥異於熟悉的陌生地方,將無法看透的距離轉化為某種感性的抑或思考性的距離--然而,也正因為這些準備只能在他身上發生,遊記所試圖逼近的他方就將疊加上一層陰影,一個更是與生俱來的陰影:如同我們總會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遭遇熟悉,在最靠近以至狎暱的城市卻倍感疏離。
「身是客」對我來說也是一層陰影,一種雙重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性。一方面,是作為異地藝評人那遊客般的感性;另一方面,卻也是一種嫁接在兩座城市間不無差異卻又像共同經歷的熟悉。既熟悉又陌生,固然來自共同的華人文化傳統或港台共享的流行文化,卻也源自某種「前」殖民地經驗--倘若陰影恰恰是藝術試圖揭露的東西,現在疊加在兩座城市的這層陰影,卻意外地貫穿了我們的差異,自華人飽受帝國主義侵擾的近代歷史以來,這兩座城市,竟會因為共同的殖民地創傷,深深感受到彼此命運竟是如此交纏。
《鄉關何處》:影像通道中的流變
先是一種底層伏流般的熟悉:如同梁美萍自2005年開始的《鄉關何處》,在這件特定場域錄像裝置中,播放的是藝術家「跟蹤」亞洲各城市遊民的影像,由於是手持攝影機,晃動不已的影像不僅同步了拍攝者與不知情被攝者的身體感,展場的投影布幕也因特意設置了電風扇而微微搖晃,於是在這晃動中的影像通道,對遊民行走路線的跟蹤,就會忽然流變成一個得以捕獲城市陰影的輪廓線--遊民的路線雖也是城市居民的路線,卻又多出了一點攸關生存、而非慾望的剩餘況味,梁美萍彷彿要帶領我們感受一個不為人知的、恰恰毗鄰着城市現代性的陰暗處所,但我們卻又會在端詳各個錄像時發現,這些影像極其相似,作為現代性剩餘的城市風景如今貫穿了我們生活其中的底層連結;實則,就標題而言,《鄉關何處》也看似要我們回到那早已不復追憶的起源,但亞洲不正作為那現代性起源的「西方」剩餘?一道為了照耀出(西方)現代性主體,不得不以副產品之姿所投射出的陰影。
相較於梁美萍藉由紀實影像呈顯出城市的不可見陰影,周俊輝的《複製「香港:樂在此,愛在此!」》則直接地問題化這層陰影:他以油畫技法「仿製」香港官方為招攬觀光客所拍攝的宣傳短片,並將這些繪畫串接成一部低科技影像串流--如此不僅阻斷了在原版影像那裡至為流暢、訴諸感官的敘事節奏,由於藝術家的繪畫也不是那種老練的寫實主義風格,於是對照着宣傳片拍攝的那些香港最美好的地方,像是分鏡草圖的手繪筆觸竟也將這些地方「再次」轉化為一道模棱兩可的表面--當官方版宣傳片不可避免地將香港自我客體化為誘惑他者的「景觀」,這已然是一種表面化,周俊輝的圖像實踐卻以支撐着該景觀的表面為師法對象,零落潦草的圖像形式描繪的是一個景觀化的景觀、表面化的表面,但也正是在這像是宣稱「我們擁有的僅有表面」的當代陳述中,我們不禁察覺這如同皮膚的表面所透出的隱隱刺痛,「樂在此,愛在此」此地無銀三百両指陳了城市的空缺:它展示了多少富饒,也就掩埋了多少荒涼被棄。
《區區肥皂》:將「陽光」重新引入陰影處
另一方面,不同於梁美萍和周俊輝透過某種「身體」--無論是被攝者或攝影者的身體、臨摹熒幕的畫家身體--所連結的城市暗面,由肥皂師葉子僑(「好好地))和設計師林偉雄暨余志光成立之CoLAB共同合作的《區?肥皂》,則透過社群創作的參與性形式,將「陽光」重新引入這塊陰影處。一方面,由於《區?肥皂》的產品是由外在於資本主義生產系統的「素人」勞動身體所製作完成,再者,這些家庭手工製作的肥皂,又極具寓言意味地以消費者的身體為終點,所謂的陽光或許就是一種連接着某種共同體想像的「淨滌」(catharsis)作用,就如同《區?肥皂》在官網中的理念宣示:「我們希望成為一個民主決策、共享成果的共同體」。也因此,《區?肥皂》絕非一條另類的民生用品生產線而已,它延展出的社會性就顯現在這具寓言性的身體上,既是「身是客」那身處現代性城市情境下踽踽而行的身體,卻也是行動者的身體。
身為遊客,我一直在想何以《區?肥皂》要將「區」以繁簡字體併置呈現?或許,正是在這意義等同然而其感性有別的縫隙中,故事才成為故事。在「區」與「?」之間劃分出一條不可見的社會性疆界:當我們揮別了前殖民地的悲戚歷史,祖國卻也今非昔比--或許這正是特定於我們的現代性,當殖民地經驗以一種猶勝昔日祖國的懷舊傷感突兀地出現在社會現場,所謂的城市暗面、剩餘或陽光,不過是歷史幽靈在我們生活其間城市最後的殘餘物,這也是為什麼「身是客」要召喚那具仍在他方的身體的真實原因,我自己的城市又怎麼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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