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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扇。 網上圖片
吳翼民
盤點兒時的歲月，讓我印象特深的美好記憶是蘇州老家周遭那一撥一撥的檀香女。何謂「檀香女」呢？其實是在檀香扇廠做工的大量女子，日積月累她們身上熏染上的檀香香味和優雅的風範可以醉美一條巷子、一個區域甚而一座城市。
蘇州是一座檀香扇工藝雅品的集大成城市，從前都是小作坊精工製作的。那時啊，蘇州城北桃花塢一帶（桃花塢是唐伯虎的故居地，許是沾了風流才子之光，工藝美術如木刻年畫和各式蘇扇皆擅勝也）小型的扇莊星羅棋布，分工製作經營着各種類型的扇子，如絹宮扇、竹骨和象牙骨摺扇、紙團扇等，自然還有檀香扇，皆以蘇扇之名行銷國內和世界各國。我童年時最喜歡到各扇莊門首轉悠玩耍，看工人們製作，欣賞琳琅滿目的扇子成品，也能將節省下的早餐錢買上一二把度夏，當然，孩子們只夠條件買三分五分一把的紙團扇。即便是紙團扇，也異常的精美，並且實用。哪個孩子不收藏個五六把印着鮮艷圖畫的紙團扇呢？
扇莊是那麼五花八門，童年時，我最愛盤桓之處要數檀香扇莊啦。在那裡觀賞工人製扇，真神真舒服，幾片檀香扇木片在工人手中會燙或拉出精緻的花紋，這過程中會散發出一陣陣文雅細膩的香氣，讓人欲迷欲醉，腳像生根似的，再不願離去。偶爾工人會發個善心，將一片半片廢扇骨送給聽話的孩子，那可是極大的恩賜哩，有時在作坊的角落也會撿到一丁點兒檀香的邊角料，便如獲至寶、在小夥伴們中引為榮耀。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葉的時候，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席捲而來，所有的私人經營的扇莊一夜之間都合作化了，或公私合營、或成立合作社，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全市所有的檀香扇作坊合併成了一家公私合營的檀香扇廠，廠址竟然選定在與我家貼鄰的一座宏大的祠堂。那祠堂建築凡七進，門廳轎廳大廳二廳三廳花廳花園備弄等一應俱全，最早是某姓的私家祠堂，解放後搬居進了幾十戶人家，被分割成許多宅院，幾座廳堂則成了周圍群眾集會之所。記得解放軍進城時就曾駐紮進了一個團的官兵，好熱鬧哦。我每次進去看解放軍叔叔和他們的槍械，都會得到他們送的糖果餅乾；那裡動員過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公審過歷史反革命、宣傳過婚姻法......好了，這會兒要改作檀香扇廠了，我們這些孩子的高興勁兒就甭提啦。
檀香扇廠很快就開工了，規模可不小，總共有五六百人哩，大多數是年輕女工，而且大多數是新招收的。我有幾位鄰居女孩就被招收為新一代工人。看着她們佩戴着閃亮的廠徽，挾裹着陣陣香風進廠出廠，所有的小孩子都心生羨慕，恨不快快長大，也可以一樣香進香出。然而不是所有孩子都有這福分的呢，廠裡男孩就招得很少，即使是年齡合格的女孩，也要經過幾道關卡的考試。廠子裡傳出的信息是，要招的女工一定要初中畢業文化程度，要長得文雅標致些的，頭腦要聰明些的，手腳也要靈巧些的， 「繡花枕頭一包草」、「聰明面孔笨肚腸」的不要。要不然，做出的扇子就不標致，就不討喜。那時期，左鄰右舍中做着進檀香扇廠當工人夢想的女孩真不少，我們男孩連夢也做不得啊。
我多次溜進工廠車間看女工們做活，都細心專注侍弄着一片片檀香扇骨，拉花啦、燙仕女啦，身體被團團香霧裹着，要讓她們不雅致漂亮也難。
巷子裡有了這家檀香扇廠，整條巷子都變得美麗秀氣起來了，因為到處都走動着三五成群的檀香女，她們走到哪裡就把香風帶到哪裡，衣裳上氤氳不散是香氣，頭髮上沾染不掉是香氣，連說出話來也是滿口的檀香香氣。蘇州人最喜歡像檀香一類的香氣，稱之為「文香」，在蘇州人的品味中，檀香是「文香」，玫瑰是「文香」，梅花是「文香」，桂花和白蘭花之類都屬於太過衝鼻的「武香」，是次上一等的，所以滿巷子走動的檀香女就格外討人喜歡了。我母親就坦言，什麼時候能娶一個檀香女做媳婦那該多好啊，等於家裡每天都焚着檀香，要多文雅有多文雅！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小小的心靈不由興奮地激跳了起來，--母親的願望不正是我的憧憬麼？
檀香女從此更成了我心目中的女神，我關注着她們，欣賞着她們，希望真的等我長大後能娶一位美麗文雅的檀香女為妻。然而等到我高中畢業，「文革」風暴襲來，檀香扇廠一度因「封資修」之嫌而停產，檀香女們都殺向社會「鬧革命」了，她們身上的文雅香味漸漸褪去，我本人也上山下鄉「繡地球」去了，遂與檀香女們漸行漸遠。然而，少年時代檀香女刻印在我心中的絕美記憶永難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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