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磊
據說,我家祖上頗有錢。我說這話,並沒有阿Q「我家祖上比你們闊多了」的理直氣壯。畢竟,周大先生並沒有說明早年老Q家究竟有多闊。至於我,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所謂「頗有錢」究竟有錢到什麼地步,自己也不清楚。
我恍惚記得,祖母曾經說過,我們家裡起過高樓、養過兩頭牛和一匹馬等大牲畜,其他的什麼是統統忘記了。記得幼時,跟隨父親爬到屋子的小閣樓上去,閣樓上的擱板都是上好的杉木板子,上面漆着洋文。至於是德語還是英語,我們家沒有一個人知道。父親是高小畢業,祖父在農村是個咬文嚼字的人,但也僅僅讀過私塾而已。
我記得父親曾經從擱板上拎下來一捆捆的舊紙包,那紙包被丟棄在堂屋的地上,濺起很多的灰塵。撕開紙包,那是一些書籍。有的書本時間長了,翻開來會發現蠹魚,也叫做銀魚的,外面是一層薄薄的銀色的絲,裡面往往有一隻蟲子。長大了,知道這就是書蠹。
家裡有幾本書,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在一個靠賺工分餬口的年月,更有優勢的其實是敦實的莊稼漢:能幹,踏實,年底結算時的工分高,得到的錢就稍微多一點。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家裡始終保存着那幾摞舊書的原因,大約不僅僅是那書燒了可惜,或者還有地兒放,更多的時候,大家都把這當做是生活的一種念想。
蠹魚是一種蟲子。《漢書.五行志》中說,「昭帝時,上林苑中大柳樹斷仆地,一朝起立,生枝葉,有蟲食其葉,成文字。」這種神奇的蟲子,大概是最早的專業作家。它們專吃柳樹的葉子,吃剩下的葉子,就是最好的文學。讀過這種文字,我內心深處偶爾也會陷入某種遐想。比如說,讓我也變成一種蟲子,偶爾也吃吃滿漢全席什麼的,剩下的牙痕、飯渣就成為最優秀的小說,再後來稿費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這當然是狂想。
我知道是狂想。但古人卻未必這麼認為。從前的人,生活比今天粗糙,但內心絕沒有今人浮躁。他們知道「朝菌不知回溯,蟪蛄不知到春秋」,知道人生苦短,應該珍惜。
我早年對於書籍的記憶,不外乎此。一堆故紙,夾雜着簌簌而下的灰塵,然後還有蠹蟲。所謂書香,也僅僅停留在字裡行間罷了。
好像梁實秋先生說過,從前的書,所用紙張不外毛邊連史之類,加上松煙油墨,天長日久密不透風自然生出一種氣味,似沉檀而非沉檀,更不是桂馥蘭薰,並不沁人心脾,也不特別刺鼻,名之曰「書香」。毛邊本我是知道的,五四時期,歐風東漸,魯迅兄弟將這種特別的裝幀形式引入中國。那時的一些讀書人,一邊喝茶一邊讀書,手裡捏着薄薄的裁紙刀,邊裁邊讀,好有情趣。至於連史,在網上查了才知道,竟然是一種嫩竹為原料的紙張,原產於福建連縣,是極好的印刷用紙和篆刻愛好者的心愛之物。
從梁實秋的文字來看,他老先生也覺得所謂書香是言過其實的。至少,「書香」並不沁人心脾。真正喜歡香味的人士,完全可以去花卉交易中心或女士美容院尋訪。讀書的時間久了,偶爾就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前人忽悠後人,從來是不遺餘力的。忽悠成功,就被人頂在頭上做偶像和鼻祖;有時失敗,也不過徒增幾分情趣和念想。如此而已。
我們的老祖宗連篇累牘地稱讚書香,無非是要後人記住:知識是可以改變命運的。這手段和猶太人把蜂蜜滴在聖經上讓小孩子去舐是一樣的,雖然初衷美好,卻未必就沒有善意的謊言成分在內。
我剛參加工作時,在城市郊區的一所中學教過語文。夕陽西下的時候,學生們欣欣然作鳥獸散,老師們要加班加點印刷試卷。當年,大家都使用鐵筆、蠟紙在鋼板上寫作試題,連夜趕印,不能耽誤第二天早晨使用。有時畢業班的老師連續幾夜重複類似的工作,就是為了多準備一些講義。那時候使用的油墨,既無松煙,更無桂馥蘭薰的美妙氣味。但是,活兒幹完之後,蠟紙中飄散的淡淡甜味還是讓人感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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