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詠歎九九重陽節的詩詞歌賦,宛若天上的雲朵,朝去夕來,總不見窮盡,唯有易安居士李清照的那一闋《醉花陰》,最得我心。「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後世的人品評起來,大都折服於詞中後三句,我常常念叨的卻是「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想想看,秋夜漫漫,忽然被寒意從夢中冷醒,隨手一探,枕上空空,寂寥之情錐心刺骨。
這樣荒涼落寞的體驗,來自一次採訪。
有一次受邀去東莞,參加一間安老院的千歲宴。因為正好是重陽節,安老院裡的菊花開得很是熱鬧。落座後,放眼看去,皆是眉鬚蒼白的耄耋長者。我自幼跟外婆長大,知道老人家都喜歡小孩子圍繞茈L們說笑,於是,佯裝仍是少年時的口吻和樣子,去跟同坐一桌的每個長者打招呼。一輪下來,我才知道,這些從香港過來養老的長者們,最年輕的已超過七十,最年長的是一位婆婆,九十六歲了,稀疏的白髮,映蚆y上褐色的斑斑點點,莫名的讓人心頭一酸。
婆婆抓荍琲漱漶A一點也不肯鬆開。因為口中所剩牙齒不多,她反覆對荍琠壎o一句話,我還是聽不太明白。旁邊坐茠漱@個老人解釋說,老婆婆的意思是,她的孫子也有這麼高了,也有這麼帥,怎麼還不來看她。
安老院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香港地方窄,很多過來養老的長者,也是為了家裡的年輕人騰出房間。「畢竟,普通人家的屋子都小,老人再佔一間,就阻了孩子們成家立業。」
老人家這樣付出,家裡的晚輩卻並不領情。我特意請工作人員陪我去查看了安老院的探望登記簿。薄薄的幾頁冊子,翻蚋輞荍琲熔敦暾N紅了。很多長者的名字後面,一年都沒有一次家人看望的記錄。最長的是一個台灣來的老婆婆,過去三年,都不曾有人過來看過她。
老去的日子果真是人見人煩嗎?
安老院的工作人員說,可能人老了,性情就會變得古怪。不是整天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就是不言不語,目光呆滯,生理失禁,弄得家人常常手足無措,甚至難以忍受,只好將老人放在安老院裡任其終老。家人能做的,只有按月按時去銀行交錢。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衰老雖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但是想到美人遲暮,英雄白頭,臨老了,都免不了到頭來遭人遺棄,真是讓人心生悲戚。
上個月香港《文匯報》的新聞說,香港人口老化問題嚴重,安老服務需求日漸增加,不少市民只好選擇私營安老院。消委會收集了八十五間私營安老院的資料,發現院舍收費差距較大,從四千五百元港幣到二萬一千元港幣不等。長者居住的房間,有沒有窗戶,價格竟然可以相差三千元。
有窗貴三千。失夫又失財的李清照,晚年寫過一首飲譽四海的《聲聲慢》。下闋中有一句「守茧”遄A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孰不知,如今連守窗待夜黑,竟也非人人可以享有!
從養老院出來時,我看到粉牆上貼有一行電腦打印的楷書:要記住,你我都會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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