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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藝人為生計挑擔走街串巷。 網絡圖片
曹家橋
高大昌的泥塑作品在業內收藏界火起來了,拍賣市場的價格日益攀升,這讓我很是狐疑,因為,我熟悉他,當年土得掉渣的小伢兒玩意兒,竟會如此被人看好。而且,說起來難以相信,他完全是純手工捏的,最傳神的當是「皮老虎」。
「皮老虎」是什麼?現在的兒童不熟悉,因為已經讓飛速發展的時代淘汰了。那是早先挑擔荷肩穿街走巷兜售,一坨泥巴的虎頭連着褐黃厚牛皮紙空芯硬殼底盤,裡面有個竹哨,小手抓握,哇哇叫的孩子玩具,無非賺個油鹽醬醋錢,怎麼一下子「神奇」起來?道理也許只有一個,返璞歸真,人們開始崇尚自然,太多的機械塑膠電子光控五花八門的兒童產品充溢市場,人們厭倦,反而愈土愈陳舊的變得愈稀罕。
他孫子高繼昌卻認為,爺爺的作品不僅僅是供市場販銷的,他具有泥塑傳承和創意,是不同尋常的藝術品。
其實,高大昌的一生為生活所迫,一直在旅途中。直到嚥氣前,我送他回老家,大昌的兒子承昌,一個搪瓷廠着色的工人,在狹窄的居住房騰出張舊木床,滿臉都是喪氣,踢翻大昌的勞什破擔,狠狠腳踩滾滿一地的泥塑虎頭胚。大昌似乎沒有感覺了,但我見到,枯澀無神的眼眶裡有兩股淚水沿着腫脹的面頰往下流。當晚,他就撒手去了奈何橋。
守靈時,我勸承昌,你爸還不是為你家三口,主動報名響應政府號召「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這是那個年代曾經轟動蘇南城市的一場運動,幾萬人乘車載船到我們蘇北鹽鹼地支援農業生產,你說,要不是他有這手藝,早就餓肚皮了,哪還有餘錢供小寶讀書。
「他是不要好啊!好好的生活不過,吵着跑出來,就是執迷這討飯行當。」說完,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哭天搶地。我望着奠帳上大昌師傅相,濃粗眉毛方國臉微噘的厚唇,仍保持着內斂的頑態。
繼昌也記起來了,說:「那時老爸是怕惹禍,傷心......其實是知道爺爺委屈,丟不下祖傳手藝,所以出走的,不停地奔波在路程上,飽一餐飢一頓直到染上肝炎倒下。」
我當然知道。因為,接這批無錫來的人上岸是自己--生產小隊長親自到埠頭張羅的。印象最深的是高大昌,不像其他人拖兒帶女攜着行李,唯獨他挑副貨郎擔,瘦高個子踏在跳板上晃晃悠悠險些落水。我上去攙扶一提,什麼這麼重?你是來下鄉的,還拿這傢伙,村裡禁止做賣買。高大昌尷尬地嗑巴說,泥,泥巴......還老實巴交打開,這一亮,竟引得圍觀的城裡孩子起哄了,除了他說的泥外,還有不少眼花繚亂的動物人像泥塑。蓋上,蓋上!我當即阻止。
「爺爺離家出走上路帶的就是這些,我有印象,遮遮掩掩忙了個黑夜,我爸囉嗦了一個晚上。」提起往事,繼昌似乎也歷歷在目,他補充說:「要不是你衛護,也許這天就會踢翻倒進河裡去了。」
「我哪是衛護啊!俺莊稼人規矩還是有的,尊重愛惜人家東西,何況你爺斯斯文文的樣子。」
「後來,你不是支持他外出搖波浪鼓了?」
「他哪是種田的漢,第一次開荒,你爺就砸壞腳脖子,第二天更兇了,手裂了大口,血汩汩外流。好了,讓他提筆記錄勞動工量,想不到你爺沒識幾個字,本子上卻畫滿雞鴨狗貓仙人佛像,你說怎麼辦?狠狠教育,一副呆相,叫人哭笑不得,讓他關門思過作檢查,可是,這位爺在裡面捏起泥來,我收工回來見到,小孩都圍在他身邊,他在一個個做着送--」
「皮老虎!」
「俺鄉下孩子都歡喜得活蹦亂跳,村裡都吱吱喳喳地學老虎叫。沒幾天,附近村的大人也來討了,還拿來自己捨不得吃的雞蛋、板栗、柿棗等換,你爺一個不剩都交給小隊。」
「荒漠啊!」繼昌捋了下他藝術家的長髮感歎說:「愛美是天性,愛玩也是人的精神追求,何況如此傳神的皮老虎,我爺是在播種藝術種子。」曾經玩過大昌皮老虎的隊裡孩子,有幾個後來也讀美術學校了。
我說:「當初我沒想那麼多,也沒有多少禁忌,當你爺提出,能不能讓他到附近村間地頭走走,別讓人家老遠趕來耽誤,如果有些進賬,交給隊裡換工分。我想也好,不過着重交代,只能做皮老虎!」
「為什麼?」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止不住也笑起來,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我怕認不清捏出的其他玩意兒而犯錯誤。」
「爺爺就挑擔上路了?」
「你小寶不知道,還故意問?你不是來過,噢,送泥,是你爸讓來的。」
繼昌沒辯解,講:「是我娘,偷掘了些惠山泥裝進書包讓我來看爺爺。無錫泥塑是要用惠山產的磁泥,爺爺來時帶了些。娘藉口讓我來看爺爺捎點吃食,爺爺見到磁泥,喜歡得忘了給我嚐糕點,竟拍着泥扭了一塊放進嘴咀嚼......」工藝師的眼閃出淚花了。
「你不是也住了幾天,捏着你爺的衣角,跟着穿鄉走莊地吃了不少好東西吧。」其實我沒有點穿,有不少夜晚,高大昌在煤油燈下捏了不少其他玩意兒,還到處找顏料上色,偷偷安置在釘板箱內。見到我,嘴唇上裝出頑態,傻笑。病走前這箱子是留在我家的,我翻修新房時喚繼昌來取回,他喜歡得直拱手,還給我大把錢作酬謝。
「我一直記得跟爺爺走的路,田塍堤岸,風塵路陌,集市街衢,爺爺只是捏皮老虎賣,五分錢一個,叮叮咚咚角子聲音,如今夢裡都會響起。爺爺每隻皮老虎的頭樣其實都不同,尤其是造型,他變着花樣着色,極其誇張醒目,老虎的眼、睫、鼻、嘴,耳、牙,看似隨意,卻個性張揚,從中體現出他豐富的內心情感,對藝術創造的不停追求。現在作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無錫泥塑展覽館保存收集的高大昌的幾隻皮老虎,再也沒有其二的,再也沒有了,所以珍貴啊!」
「難道你現在還不能仿製,你繼昌沒傳承衣缽?」
「沒有,爺爺病死早,他一直在走路,一直在他的心程旅途上行走,我只跟過一陣,還小,懂得什麼?今天我來找你,也是為泥。因為爺現在留存少量泥塑,上面着色有無數星星點點從裡面向外溢揚,透視獨有的光亮和美感。這不是我們那邊的磁泥,肯定在你們這帶就地取材的。」
「泥,我們這裡?有次你爺十多天沒回隊,有天在村口碰到,他渾身都是塵垢,胳膊滲出紫血,腳一瘸一拐的,馱着袋濕漉漉的泥,眉開眼笑地說:『找到了,在古黃河出海口!』」
「黃河古道,來自黃土高原的泥,陝西鳳翔是有名的泥塑產地,爺爺肯定想到了。但光澤呢?你們家鄉有內襯的材料。我們無錫泥塑古老的做法,泥土裡加些棉絮、紙、蜂蜜等,這樣才有拉力和韌性。」
「我見你爺爺把沙荊草拌進泥巴裡,砰砰摔打,還不停地揉搓。」
「沙荊草!鹽鹼地長出的植物,含有不同的礦物質,所以能夠創作出獨特的作品。爺爺一直在走,在這片廣闊的大地上尋找藝術靈感,接受大自然的饋贈,經歷陽光風雨,吸取精華營養,獨特地走出自己的路。」繼昌若有深思自語說:「可惜老人家沒有趕上好時代。如今,政府倡導,市場需求,泥塑工藝發揚光大,成為人們精神享受和欣賞的藝術品。感謝大地,無論有多少風雨,茫茫原野都無私地容納、吸收、積存,延伸出綿長的路,讓一代代藝術家立足大地走來,接受大地的無私奉獻。感謝你們,當年蘇北老鄉,是純樸善良的心和真誠的寬容,才能讓爺爺這樣的老一輩藝人得到重生,保留和發揚民間文化。」
繼昌是在我新近建起的高敞明亮新居的綠色庭院暖陽下,滿懷深情訴說的。戶外廣闊田野上,金色的麥浪翻捲,大路上機械化收割機正隆隆作響駛來,隱約見到在昂起的機頭上,隻隻頑趣的皮老虎在閃光,灼亮燎人。
高大昌,從遠處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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