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張愛玲撰寫《重訪邊城》之時乃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時的香港已一如她在文中所言,到處都在拆建,她所目睹的中上環風貌,跟二十年前她在港大唸書時相比已有面目全非之感了;其時中上環眾多的里巷,恐怕大都早已消失無蹤了,諸如圓角屋巷、瑞慶里、太平里、宣惠里、晏風里、源和里、吉星巷、亞秀巷、香巷以及閹皮巷等等,都連同里巷的故事,無跡可尋了。
懷想中上環的山街及里巷,就像懷想一個已經不在的朋友,是的,吾友梁秉鈞有一首詩,題為《樓梯街》,樓梯街與磅巷恍如山街的雙生兒,至今猶保留着石梯級及石圍牆,那就猶如里巷歌謠,或者可以說,猶如一首又一首永遠唱不完的石頭歌謠。
梁秉鈞不在了,但很多朋友(比如與我一起遊走於山街的馬若和飲江)都記得這首詩:「穿着木屐 穿過樓梯街/我和影子穿着木屐穿過歲月/我的足踝跟我的足踝說話/我說歲月是衣裳竹曬出日子芳香/(衣--裳--竹!)/我說記憶是把剪刀/(磨較剪鏟刀!)/把一切剪出一個朦朧的輪廓/說話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身邊徘徊/跳飛機的時候影子為我凌亂/穿上一雙木屐一切便都穿上了」。
梁秉鈞不在了,但樓梯街及樓梯街的歌謠猶在:「穿過樓梯街 我穿的木屐掉了/失去一雙木屐一切便都失去了/穿過樓梯街(不覺眾鳥高飛盡)/高樓建起來(秋雲暗了幾重)/我蹲下來在樓梯上摸索我的影子/汽車隆隆聲中好像聽到你的聲音/好像說:那時--花開-- 一十一/說話斷續破碎我逐漸聽不明白/不知可不可以跟失去的聲音相約:/明朝有意穿着木屐再回來?」
走過樓梯街,就從梁秉鈞的樓梯街歌謠,聯想到張愛玲在《重訪邊城》以散文所寫的里巷歌謠:她看中了一種花布,「有一種紅封套的玫瑰紅,鮮明得烈日一樣使人一看就瞎了眼,上面有圓圓的單瓣淺粉色花朵。用較深的粉紅密點代表陰影。花下兩片並蒂的黃綠色小嫩葉子,同樣的花葉,同樣的色澤,都是中國民間特色,她說:「就我所知,一九三○年間就剩這一種印花土布了。香港這些土布打哪來的?如果只有廣東有,想必總是廣州或是附近城鎮織造的。但是誰穿?香港山上砍柴的女人也跟一切廣東婦女一樣一身黑。」
張愛玲那時也許只感到狂喜吧,於是「第一次觸摸到歷史的質地」,她說:「暖厚黏重,不像洋布爽脆」,「微涼光滑的,無法在上面留下個人的痕跡」;最後筆鋒一轉,說那不是倒馬桶的時候,「露天較空曠,不會這樣熱呼呼的。那難道是店面樓上住家的一掀開馬桶蓋,就有這麼臭?而且還是馬可孛羅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點安撫的意味,若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着微笑起來,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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