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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與金子》劇照。攝影:張志偉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文:小西(本欄由本地知名評論人小西與梁偉詩輪流執筆,帶來關於舞台的熱辣酷評。)
闊別三年,自2012年的《誰殺了大象》之後,慢工出細活,馮程程終於交出了她的全新創作《石頭與金子》。雖然在《誰殺了大象》與《石頭與金子》之間,馮程程還創作了劇本《守夜者》(2012年,由張藝生導演)以及導演了馬汀.昆普(Martin Crimp)的劇作 《城市一切如常》(2014年),但作為「作家導演」(Writer-Director),《石頭與金子》卻無疑是馮程程自《誰殺了大象》以來最重要的作品。
底層勞動的日常與異常
《石頭與金子》是「新文本戲劇節2015-16」的頭炮。該戲劇節的主題是「本土轉化」,其中有一個遊戲規則,那就是各自找一個外國的新文本作為參照的對象。結果馮程程選擇了法國劇作家兼導演波梅拉(Joel Pommerat )的新文本《商人》。《商人》是一個女工的獨白,她在法國市郊某地的一間兵工廠裡面工作。除了《商人》之外,《石頭與金子》的創作靈感還來自潘毅的珠三角工廠田野考察報告《中國女工》、女工詩人鄭小瓊的詩集《女工記》以及陳惜姿的報道文學作品《天水圍十二師奶》。正正是《天水圍十二師奶》中一個女保安的故事,讓馮程程找到了「本土轉化」的接合點,並寫成了《石頭與金子》。
波梅拉的《商人》是一個女工的獨白,《石頭與金子》也由三十段女保安的獨白所組成,兩者的主題也是「異化勞動」。所以,無論在形式或內容上,《商人》可謂直接啟發了《石頭與金子》的創作。但與波梅拉筆下工廠生產線上的勞工處境不同,《石頭與金子》中的短期合約工(保安、清潔工)、零散工的勞工保障更少,生存狀況更惡劣、更孤立。《石頭與金子》呈現的是「新自由主義底下的異化勞動」。過去二三十年,新自由主義席捲全球,在它的「小政府,大市場」的意識形態旗幟下,市場去規管化,資本主導了社會一切的運作,在政府的配合下,工會的勢力被徹底瓦解,個人只被化分為孤立的勞工個體,人與人之間只有弱肉強食的關係。《石頭與金子》便借一名清潔零散女工之口,點出了這種人而非人的異化狀況﹕「打工幫唔到你同人講,你係一個人。你跪響地上面,跪到連屎忽窿都開黃晒黈伬唌A你冇辦法同人講,你係一個人。你只係鰜覂姜o。因為自己做錯所以要付出努力。」
她是一個清潔女工,但其實是我們的每一個。你工作時常常覺得很累?你覺得自己就算有同事,也只是一個人?放心,你不是唯一一個。在新自由主義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每一個人,每一日都「跪響地上面,跪到連屎忽窿都開晒黈伬唌A你冇辦法同人講,你係一個人」,毫無例外。在《石頭與金子》,我們會看見不少這類對勞動人民生存處境的細緻捕捉,在虛實交替的處理下,除了表達了創作人的人文關懷之外,也在在顯示出鄭小瓊在《女工記》中對女工苦況的細緻描寫之影響。
一場聲音與影像的盛宴
讀過《石頭與金子》原來的文本的都知道,文本只是整個演出的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則由導演與演員、佈景師、樂師共同創作而成。固然,《石頭與金子》的文本很強,結構嚴密,文筆細緻,充滿詩意,但與此同時,它的聲音與影像也很強。換言之,《石頭與金子》除了顯示了馮程程強大的文字能力外,也在在展現了她在導演上的想像力與駕馭能力。馮程程多年來一直在劇場工作上用功,去年的《城市一切如常》以及現在《石頭與金子》,都是證實了她終於修成正果。
就以今次的佈景設計為例,阮漢威的設計十分簡約,意念相當清楚,但更重要的是,他為演員的身體設定了某種特定的空間條件,從而帶出角色的精神狀態。在去年的《城市一切如常》中,阿威以迂迴的走道延長演員的走動,從而呈現他們之間的隔閡與距離;建在斜台上、帶點超現實味的後園,則配合護士的獨白,呈現在文明面紗下一片扭曲的心象以及暴力黑暗面。來到《石頭與金子》,阮漢威則寫意地重現舊式公屋的天井,為劇本中的跳樓行為提供場景;與此同時,由於那些公屋走廊實際是斜台,結果為某些演員(例如女保安)提供了自然地摺曲身體的空間條件,呈現她們的生存狀況,也讓另一些演員(例如女保安兒子)能夠透過身體的倒懸,呈現「生命的倒懸」。阮漢威的佈景設計實在精彩。
令人振聾發聵的沉默之聲
就算是簡單如化妝,《石頭與金子》也是別具用心。在演出中,除了鄭綺釵所飾演的女保安,所有人都化了淡淡的白妝。跟日本舞踏所慣見的白臉不同,《石頭與金子》一眾演員的白臉只是淡淡的。淡淡的白妝首先象徵了異化勞動人民日常生活的蒼白,也跟鄭綺釵所代表的人的真實內在聲音形成強烈對比。換言之,跟舞踏以一身的白將人還原至最赤裸(身體)的存在不同,在《石頭與金子》中,在蒼白的身體底下還有一把更本真的聲音。當然,白妝也呼應了文本中提及的那些跳樓自殺後等待「變返人」的遊魂,這不就是說:在新自由主義的異化勞動中,人早就成為了遊魂野鬼?
進場觀賞演出以前,導演曾事先告訴我演出將會有潘毅筆下的女工尖叫。最初,我還以為會是孤寂的尖叫,那是潘著《中國女工》給我的印象。沒想到演出最終呈現的,居然是集體的尖叫,一首勞動人民的戰歌。《石頭與金子》裡有很多聲音與音樂,但弔詭的是,除了女保安的獨白,演出中大部分的勞動者都是沉默的,就像我們身邊的孤獨眾生。既然女保安講的是(內心)獨白,可以想像,她在現實中大部分時間也是沉默的。《石頭與金子》讓沉默的眾生發聲--令人振聾發聵的沉默之聲。
如此說來,《石頭與金子》無疑是香港劇場2015年的最佳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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