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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風
前段時間塘沽出了危險品爆炸事故，心一下子揪得好緊，因曾在溏沽度過一段青春時光。我默默祝福那些曾經的同事平安。
40年前，我作為知青選調到塘沽一家國營副食店上班。那時溏沽比漁村大不了多少，一條大街貫穿全區，騎車一會兒就跑遍了。很多人都走着上班，生活不富裕卻很自在。帶着鹹味的風從海邊吹來，天清雲遠，令人心曠神怡。我上班的副食店有個好聽的名字：玉林成，位於溏沽區中心一條街上，對面就是天津鹼廠和天津港務局。在店門口賣菜的時候，看見身着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在鹼廠、船廠高大的廠門進進出出，心裡非常羨慕。那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時代，年輕人都想進製造業，作為第三產業的服務業，社會地位很低，售貨員被稱為「賣菜的」。店裡姑娘走在大街上，總有人指指點點：那不是賣醬油的嗎？那不是賣肉的嗎？有次我從溏沽回北京探親，走在西單大街上，竟有人帶着溏沽口音問我：「你不是玉林成賣菜的嗎？」讓我好不尷尬。那時我「出身有問題」，有個飯碗就不錯了。以為躲在溏沽那個小地方挺安全和愜意的，誰知道在幾百里之外，都有人認出我是賣菜的，窗口行業讓人無奈。
從舊社會過來的老櫃長常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意思是在窗口行業人容易受誘惑，也容易受傷害。玉林成1949之前是私營商店，靠「賣缺寶」起家，夏天囤西瓜冬天高價出售，把小店發展成大店。後來公私合營，再後來就成了國營商店。原來的少東家還在商店就業，掛着副經理的頭銜。他那時不過50歲上下，業務經驗豐富，可沒有實權。為了擺脫「剝削階級」的出身背景，他積極爭取入黨。1973年的玉林成經常鬧菜荒，買片冬瓜、買個茄子，都得憑票。物流不暢，有時候沒菜，有時一來一大堆，青菜當天賣不完就得賠錢。突擊賣快菜的活兒，生把我累出了肩肘炎。
那時漁船經常滿載而歸，從漁船上卸下的魚蝦，質量好的直接進冷庫出口，溏沽人只能吃到次一等的海貨。不過，菜場中還是經常有新鮮魚蝦出售。春天的皮皮蝦幾分錢一斤，兩毛錢買一大桶，下班後煮一大盆，幾個住宿舍的姑娘圍在一起蘸着醋和薑吃，真是鮮美無比。雖然住在商店後院，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買。菜櫃有位40歲上下的宋姐，就是因為被懷疑手腳不清，「一打三反」運動中被折騰得夠嗆。宋姐是有名的手腳麻利，對付長龍一樣的買菜隊伍，她斜叼着煙卷，苗條的腰肢有韻律地擺動，一個多餘動作也沒有，一會兒就把菜賣得乾乾淨淨，看着特養眼。
菜組櫃長是位26歲的姑娘，清秀的面容，深沉的眼神。一件海魂衫，一條勞動布長褲，襯出她健美的身材。無論多忙亂，她都一臉鎮定，把活兒安排得有條不紊，手下始終乾淨利落。她的口頭語是：穩住，穩住！我想，無論多麼卑賤的工作，也能做得很有尊嚴。下班後，我們一起去海河邊吹口琴、游泳。那時海河的水還是清清的，我像小魚般在海河兩岸間暢游，時有駁船經過，河水便如搖籃般起伏。後來，菜櫃長和一位常來買菜的小伙子結婚了，曾邀請我去她的新房玩。那是一間不足八米的小屋，放一張婚床就滿滿當當了。窗戶上遮着紅色窗簾，映得滿屋紅通通的。櫃長一臉幸福，那時人真容易滿足呵！
集體宿舍在商店後院，對着一間散發着草料與驢糞味道的驢棚，那兒養着一頭拉貨用的小毛驢，每天卸了車就沒完沒了地咀嚼草料，時不時發出一兩聲驢鳴，以排遣寂寞。晚上，我在小院練手風琴，其他幾個姑娘讀書唱歌說說笑笑。除此次危險品爆炸，破壞溏沽人小日子的災難，就算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了。1976年7月一個悶熱的晚上，賣了一下午西紅柿的我胳膊酸痛，手風琴也懶得拉了，集體宿舍早早熄燈睡覺。睡夢中，突然被巨烈的動盪晃醒，第一反應就是地震了。我抓起床頭的救急包就第一個衝出宿舍，接着室友們也都跑了出來，我們站在小院當中，互相抱在一起，隨着一次次的震動搖晃，眼看小院地面裂開一個長長的口子，聽見宿舍對面天津鹼廠廠房倒塌的巨大聲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幾個姑娘來到商店，但見那兒已聚集了很多同事，會計趙姐半夜就趕到店裡來，後來她「火線入黨」，因地震時衝鋒在保衛國有財產第一線。還好，玉林成這個百年老店房屋非常結實，地震並沒造成什麼損害，不久就照常開業了。家住漢沽、唐山的同事趕回家中，又無淚而麻木地回來了。家家都有人遇難，有人父母兄弟無一倖存。那種對災難的承受能力，讓我很吃驚。在溏沽呆了三年，我才回到北京，做工、讀書、換工作，人生有了很多變化。
20年後我再去塘沽，舊地已不是舊模樣。溏沽和所有城市一樣，高樓林立，修起了宏偉的立交橋。尋尋覓覓，發現玉林成竟依然倖存於水泥森林的縫之中。那兩扇漆成金黃色的大門還在，門裡已改成一個飯店。原來擺滿油鹽醬醋青菜的櫃枱，變成一張張餐桌。大海邊的開發區拔地而起，到處是大型建築，海邊到處飄蕩着五顏六色的排放物，散發着刺鼻的異味。國企員工成批下崗，各種背景來海邊淘金的中外老闆們迅速地富了起來。在那片已被污染的海岸線上，也蓋起了一個個嶄新的小區，我的前同事們，大概也有不少搬進了嶄新的樓房。溏沽在城市改造中獲得新的生命，可惜也失去了樸素的原味。回憶在溏沽度過的青春歲月，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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