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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的翔鳳巷。 網上圖片
雪 櫻
「我家兩堵牆，前後百米長，德義中間走，禮讓站兩旁。我家一條巷，相隔六尺寬，包容無限大，和諧詩中藏......」猴年春晚上，趙薇演唱的《六尺巷》，深深地引發了我的情感共鳴。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都會有條街巷，像戴望舒之丁香巷、張愛玲之靜安里、木心之烏鎮街巷等。我的家鄉濟南，分佈很多老街巷：縣東巷、剪子巷、金菊巷、高都司巷、翔鳳巷等等，翔鳳巷是濟南的「六尺巷」，它的歷史由來與淵源我很早就了解。
安徽桐城的六尺巷，全長100米、寬2米，由鵝卵石鋪就而成。濟南的「六尺巷」養在深閨，很多外地人鮮有耳聞，它比六尺巷還要「袖珍」：全長不到100米，寬度僅為80厘米，由青磚鋪設而成，走到胡同一半，就會變窄，僅容一個人通行。好幾次外出，我專程繞路去老城區，路過翔鳳巷，它東起平泉胡同，西至芙蓉街，藍色的路牌，略顯突兀，少了幾分古韻，而它本來也不叫翔鳳巷，有一段變遷過程：當年，清軍打進濟南，要活捉德王朱有樞，放火燒了德王府，這樣一來，王府西邊濯纓湖一大片地方逐漸荒廢，為民居所用。濯纓湖被人們稱為王府池子，一些有錢的富人看好這塊泉水勝地，便想盡辦法籌錢在此建房，明末清初，這裡便有了西更道街、西轅門街、魏家胡同、王府池子街等。
那個時候，翔鳳巷東段兩側蓋了房子，因為牆壁隔得太近，巷子裡只能走一個人，路南、路北各有一個在濟南一帶做生意的章丘人，他們隔路相對而建房。兩人發現，如果再繼續像東邊那樣建房，那麼這條街巷就變得太狹窄了。於是，雙方不約而同提出「讓一讓」，即把房子向後建一點。出乎意料的是，從這兩家建房子後，巷子裡西段再建房的時候，都主動讓一讓，終於使道路變寬了一些。後來，人們便把這條巷子叫「讓讓巷」。然而，章丘人方言口音較重，把「讓」讀成了「浪」，「讓讓巷」被他們念成了「浪浪巷」，聽起來有些不雅。為了讓巷名好聽，不會產生歧音，有個人提議改名叫「牆縫巷」，因為，這條巷子實際上就是兩邊的牆縫而成，此後便這樣叫開了。多年以後，巷子裡走出個文化人，他覺得巷子有個起鳳橋，便以「牆縫巷」為諧音改稱為「翔鳳巷」，寓意着鳳凰飛到這裡圖個吉祥。
翔鳳巷，象徵着吉祥，綿延着禮讓，迤邐着鄰里和諧相處的傳統美德。讓一讓，讓出了一條巷子；讓一讓，讓出了寬闊心靈，這是桐城六尺巷與泉城翔鳳巷的異曲同工之處。不同的是，翔鳳巷，出自民間百姓自覺謙讓；六尺巷，源自京城官員家書勸和。張英，桐城人，康熙年間為文華殿大學士兼任禮部尚書，他的家人與鄰居吳家在宅基問題上爭執不下，互不相讓，甚至將官司打到了縣衙門。雙方都是官位顯赫的名門望族，縣官比較為難，絕不能草率處理。此時，張家人千里傳書，向在京城的張英求援。他收到信後，對家人倚官仗勢、欺凌鄉里的行為深感憂慮，很快寄回一封家書，上面賦詩一首：「一紙書來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這封回信，使張家人豁然了悟，將圍牆退讓出三尺，吳家見狀也深受感動，也讓出了三尺，這樣便形成了一個六尺寬的巷子。六尺巷，由此誕生，聞名鄉里，成為佳話。
今日的翔鳳巷，經過一番整修，風貌煥然一新。因為緊挨着芙蓉街，這裡的住戶大多數都是租客、做生意的外地人，而巷子裡挨挨擠擠停放的電動車、自行車，平添了諸多聒噪與不安。抬頭仰望，兩側的屋簷，將天空剪裁得恰到好處，雲朵也很配合，輕巧地踮着腳尖，旋轉出美麗的身姿，叫人不禁耽溺其中。翔鳳巷東首有兩個院落，大門開在平泉胡同上，小院還保留着早期的門樓結構，瀰漫着古色古香，給人歷史厚重感。進入院內，由石板砌成的小路，光滑，瓦亮，彎彎曲曲，連通着一間間房屋，也通向老濟南人的心裡。這些百年老屋，愈來愈頻繁地走進相機中、畫冊中、朋友圈，可是，它們與這條巷子，榮辱相依，形影不離，歷經戰火，櫛沐風雨，一晃眼就是百餘年，匆匆而過，誰能讀懂這其中的滋味呢？我愈是走近它，愈是走進自己，心裡驀地變得柔軟，氤氳出一片片緋紅的念想。這念想，是呼之欲出的鄉愁，我用全部的思戀把它獨釀成一杯女兒紅，與歲月乾杯，與時間和解，與城市擁抱，以此完成一個人的生命抵達。
我愛這些老街巷，斜斜的、窄窄的，長長的、短短的。一條街巷，就是一首詩，能夠吟哦出時光深處的詩情與浪漫。泉水經年不息的浸潤，使得巷子里弄盈滿生氣，繁衍着大地萬物，哺育着平民百姓。而上百年積澱的淳樸民風，善良、禮讓、寬容、互助、豁達，又回報着這座城市，強壯其精神，潤澤其脈絡，提升其品位，磨礪其靈魂，最終，成為這座城市的底色。
有些時候，朋友不解：「一條窄窄的巷子，有什麼好看的？」它是歷史，它是家風，我說不上是徒生惦念，還是懷舊使然。伴隨年齡的推進，我慢慢了悟：我與世界的聯結，我與生命的關係，就是通過這些老街巷建立起來的，並慢慢牢固，永不更改。懷揣敬畏，懂得謙遜，時刻堅守做人的底線，這是老街巷不變的教化。街巷深處，生長道德，也長倫理，茂密，葳蕤，延伸向我們的心靈，庇護着世世代代的泉城兒女。總體而言，翔鳳巷與之前探訪過的芙蓉街等街巷裡的民居、老宅，命運相差無幾。
我常常莫名地擔憂：一百年後，翔鳳巷還會堅強地挺立嗎？是否會被納入到拓寬的城市規劃中？「讓一讓」的故事，是否會被後人忘卻，甚至連同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也連根拔起？吳冠中先生曾說過：「北京的胡同遊給洋人展示了苦澀和瘡疤，展示了缺乏創造力而唯一想靠老祖宗發財的子孫心態。我由此又觸及傳統與創新的要害，一切現實都將成為日後的文物，不過將由歷史篩選。今天就是明天的傳統，人們必須對子孫負責，能對今天作出正確評價的也必然是子孫。」他還強調：「愛固有的文化，我們最先是吃固有文化的奶，能不愛餵奶的母親？」那是我們的根啊，正如翔鳳巷，比之芙蓉街，它略顯寂寞，也沒有多少人氣，平凡得讓人常常忽略，但我覺得，這樣挺好，它給那些外地人踏實的家，它的謙和與包容，互敬與禮讓，不正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精神嗎？世事輪迴，街巷靜默，我希望，翔鳳巷永不拓寬，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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