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埋」本是一個區域性的方言詞彙，即是四川一些地區對人死後因各種原因不能睡棺木，只能草蓆裹屍或直接入土下葬的叫法。
憑着作家的敏銳直覺和歷史洞察，知名女作家方方巧妙地「捕捉」到了這個沉重的方言詞彙背後所蘊含的另一種形象和豐富內涵。她的長篇小說《軟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正是有這樣的新寓意：一個活着的人，選擇忘卻過去、忘卻自己，無論是有意識地封存往事，還是下意識地拒絕記憶，本身也是一種「軟埋」。■文：潘啟雯
以「十八層地獄」為意象
「現在的故事正着講，過去的故事反着講」--如此構思行文，正是《軟埋》最為耐人尋味之處。
作品循着一橫一縱兩條線索展開：深陷記憶的漩渦中，女主人公丁子桃（同時也是歷史中的「胡黛雲」）在一層又一層地獄之間痛苦掙扎，小說正是以「十八層地獄」為意象，並以倒敘的方式講述了丁子桃的娘家、婆家以及後來的丈夫吳家名的家族都在「土改」運動中遭遇不幸的種種往事；而在與記憶平行的現實世界裡，丁子桃的兒子吳青林與大學教授龍忠勇、老革命劉晉源及父親的日記相遇，試圖去了解父母當年的生活情形，而漸漸回到歷史現場。當最終觸及那段曾徹底改變他父母二人命運的真相時，站在時間閘門前的吳青林艱難地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兩條線索暗相呼應、印證，編織出丁子桃前半生「地獄般」的遭遇和幾個地主家族的悲慘經歷，從而對當年「土改」運動進行審視和反思。
在吳青林很小的時候，吳家名就遇車禍身亡，丁子桃為此一直靠給別人做保姆辛苦把吳青林養大。長大後的吳青林到南方工作並混成了企業家，賺錢買了別墅給母親住：這一下刺激了丁子桃，歷史結痂的傷口被輕輕揭起，在她大腦深處幾乎被遺忘的慘痛，又浮現出來--丁子桃原名叫胡黛雲，在多年前，她曾是飽受傳統文化浸潤「三知堂」陸家的兒媳婦。「土改」運動之時，胡黛雲的公公陸子樵是大地主，也是當地有名的大善人--他在「辛亥革命」時立過功、「抗日戰爭」時接濟過游擊隊、「剿匪」時為解放軍幫過忙、「政府號召捐糧食」時捐得最多......但種種跡象表明，他與家人依然無法免於被批鬥致死的可能。
把尊嚴看得比生命更為重要，作為「要臉不要命」的陸子樵，為了不受其辱，和全家老少十多口人商量並下令，在大宅院裡自己給自己挖坑，選擇喝砒霜以「軟埋」的方式集體自盡。而胡黛雲接受的「任務」是埋葬完所有人之後，帶其兒子從暗道逃走......
整個故事悲涼、慘烈，令人感到沉重而富有懸念，但作家方方並沒有把這些沉重和懸念一股腦地扔給讀者，而是一點點非常耐心地向外釋放。閱讀的過程，也就變成了被這些懸念所吸引，由此一步步深入走向事件核心的過程。
哈姆雷特式追問：選擇忘記還是留存？
胡黛雲的娘家與婆家，也就是小說《軟埋》中提到的「且忍廬」與「三知堂」，都是詩書傳家、耕讀繼世的鄉紳階層：一個是書香門第，另一個是商賈人家；一個淡泊忍耐，另一個低調精明。有着不同處世態度的兩個地主家庭卻在「土改」運動中同樣受到衝擊，被批鬥而死或無奈自殺，如風暴中兩片顫抖的樹葉，無論多麼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都殊途同歸，逃不掉被一颳而落的命運。歷史的「風暴」帶來的是文化的斷裂。以胡、陸兩家為代表的地主家族，有文化有教養，看重家庭體面和生命尊嚴，從某種程度上是傳統文化的傳承者。
弔詭的是，當時的「土改」運動不僅僅是單純的「打土豪、分田地」，還有「分浮財」，是對地主家所有動產包括丫環僕人的掠奪與瓜分，還有對地主全家性命的生殺予奪。正是此種「被合法化」的公開搶掠，從根本上挖斷了傳統文化的根鬚，把當時的農村變成了一片文化的「廢墟」，也徹底改變了世道人心。
方方在她的另外一部小說《水在時間之下》曾經寫到，「這世上最柔軟但也最無情的利刃便是時間。時間能將一切雄偉堅硬的東西消解和風化。時間可以埋沒一切，比墳墓的厚土埋得更深更沉，又何談人心？」《軟埋》裡則有這樣一句話，「堅強的另外一種方式，就是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時光漫漫，軟埋了真實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道它就是那真實的一切？」毋庸置疑，在吳青林等人那裡，他們對歷史主動採用了一種「虛無化」的做法：不讓過去干擾現在，不讓夢魘和鬼魂糾纏活人的生活，這構成了他們的人生哲學。而就在這種忘掉過去、輕裝前進的價值觀中，他們似乎也才獲得了新生。
由此，從小說《軟埋》中可以看到多位選擇性地「軟埋」了自己記憶的人：原來對過去的遺忘是丁子桃下意識的生命選擇，她以「失憶」的方式，把自己的人生切成了截然的兩半。一個曾經飽讀詩書、錦衣玉食的大家閨秀，從此隱藏身世、深居簡出，默默無聞地當了大半輩子保姆，但她的一生都在和記憶中的魔鬼作鬥爭，一生都在試圖遺忘，但這芒刺在背的過去卻始終陰魂不散。而遺忘對於吳家名而言是一種主動選擇，「無家無名」的新名透着斬斷過去、不問歸處的悲哀，他對痛苦的感知比丁子桃更為清醒和深切，所以才要屏蔽過去並告誡兒子。
面對歷史進程與個體人生的關係，是選擇忘記還是留存，是清醒追問還是漠然不理？--這顯然是個哈姆雷特式的經典追問。當吳青林等人對於所謂的「歷史真相」迴避時，大學教授龍忠勇卻計劃「刨根問底」--「有人選擇忘記，有人選擇記錄。我們都按自己的選擇生活，這樣就更好」。顯然，大多數中國人似乎是比較健忘的，這似乎是缺點，卻又似乎是優點；正如「忘掉」在有些情況下是正面的，但一定不是全部情況。如果人類突然失憶了，人類的歷史也將不復存在，人類的存在或許也就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