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禎兆
在芸芸一眾日本當代小說家中，伊坂幸太郎對死神角色似乎情有獨鍾，尤其在他早期作品中，往往更加是關鍵人物。處女作《奧杜邦的祈禱》（2000）中，優午及櫻都是死神式的人物，更遑論在《死者的精確度》（2005）中，直接以千葉的角色來細緻刻畫他心目中的死神形象。
或許就一起回顧《死神的精確度》，小說中內藏六短篇，貫穿人物的是死神千葉。千葉的工作就是針對相關對象，進行審慎的調查，才判定是否得對此調查對象執行死亡的任務，然後向上級呈報，最終落實執行。一般來說，會有一星期左右的調查時間，但絕大部分的情況下，結果均是以「認可」告終，即會執行讓調查對象死亡的決定。當然，那不是唯一的選擇，另一可能性就是「放行」，也即是讓對象安享天年，不在此時此刻奪去性命。
在六篇小說中，只有首篇〈死神的精確度〉中的主人翁籐木一惠，最終得到「放行」的安排，其餘各篇的人物（籐田、田村聰江、荻原、森岡耕介及新田）都是「認可」收場。在考慮因何出現不同之前，首先要留意伊坂對千葉的基本性格設定，就是不帶感情去完成任務的專業人員。用小說中的描述，「我對於人類的死亡根本毫無興致......人死亡本身毫無意義，也不具任何價值。如果逆向思考，也就是說每個人的死亡其實是等同的價值。那也是我之所以不對任何人、任何時間的死亡感到興趣的緣由所在。」千業的自白，大抵是界定及對工作關係的切入態度作出清楚說明。
有趣的是，伊坂對千葉「非人化」的刻畫塑造，卻又非全然一致無縫的。對他來說，同樣有重視不已且成為左右決定的核心元素──那就是音樂。而這種處理手法，也非僅限於《死者的精確度》，在《奧杜邦的祈禱》中優午對鳥以及島民，又或是櫻對花等，其實同樣抱持大同小異的感情。回到《死者的精確度》上，千葉的工作可說一直緊扣不同音樂的流轉，從而有所起伏，而在過程中也一點一滴由此而與對象發生人生情感的交鳴，從而出現由「非人化」逐步出現人格化的轉變。雖然千葉竭力維持專業公事公辦的死神形象，但在字裡行間不難發現伊坂正逐步糅滲人味在其中，令到千葉在生死之間的徘徊，更添曖昧氣息。
當然，劈頭的〈死神的精確度〉是點題的揭幕篇。本是專門接聽投訴電話的籐木一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位著名的音樂製作人看上了，因為她有一把近乎天籟的嗓音。可是製作人因害怕一旦表明來意，籐木的表現就會大打折扣，所以故意邀約她到卡拉OK，希望可以聽到她的本音。但他的奇異舉動，令籐木以為別有用心，於是落荒而逃。本來由始至終不過屬旁觀者角色的千葉，於此時才泛起搖擺的念頭──「只是，萬一那位製作人的直覺無誤，萬一她真的變成一名優秀的歌手，而且、而且萬一哪天CD唱片行的試聽機裡頭傳來她演唱的歌聲，或許那也挺不賴的。」結果他對籐木的判定是「放行」，也即是說因為她仍有機會充實自己未來的人生，於是死神放棄了奪去她的生命，而大前提是與音樂有關。
我想指出伊坂針對千葉而作的音樂牽絆設定，其實也沒有什麼必然性的元素，就如上文提及優午對鳥以及島民，又或是櫻對花等，都是一種小說上的設定來。用這種方法入手，好處是可以製造出一種曖昧多角度可能的氛圍來。是的，即使千葉喜愛音樂，但執行死神的工作時，仍大抵執持無視的態度。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難發現，尤其在較後的篇章中如〈戀愛與死神〉及〈死神VS老婆婆〉等，均可看到千葉有一種為即將逝去的當事人去完成夢想的傾向，甚至在〈死神VS老婆婆〉中，更直言感慨地說其實新田婆婆的生活，也非不好呀。由是我們大抵可看透伊坂的用意，他正好利用死神作為一外來人，以「他者」的目光，重新去提醒當事人一些已經遺忘又或是忽略了的人事感觸。在剩下來有限的時光中，去重新喚起自己的親密記憶。死者的作用，正是為了生者而存在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