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輕盈地走上一個山坡。山坡不高，人能在上面跳躍。我們邊走邊唱，一朵花就在眼前意外地一亮。知道那花叫步步登高花，紅紅的顏色像太陽一樣，揪着你的目光，是一路歡愉的模樣。在秋天走進山野，如能看到一朵紅紅的、寂寞地開放的花，總能讓波瀾不驚的眼眸閃出別樣的光芒。
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秋已深，樹葉早已發黃，田野裡許多花都已凋謝了，蒼老衰敗的身體奉獻出飽滿的果實或種子。那果實就像一枚枚五顏六色的珍珠，種子則像生命搖動的精靈那樣，隨時都可能投身風中，不知去向。我曾為它們擔憂，擔憂它們在山風中零落，會被一陣又一陣的風帶走；擔心它們在播種的季節中找不到一個停靠的地方，鮮美的草地或肥沃的土壤，將那一枚枚種子妥貼地收藏。
野花是夏天的景致，而果實則是秋天的驕傲。只是田野裡的花，只對着山野嫵媚，對着山野歌唱，少了些親近人類的機會，少了些愛美者的讚賞。不過也不要緊，它們正好有機會開得恣意，開得潑實，可以不擔心外形的完美與醜俊。無人欣賞的花，正好安靜地生長。它們是一群一起來又一起走的淘氣孩子，粗粗拉拉，大大咧咧，或直立而起，或匍匐下並不高貴的身子。從從容容，超脫於凡俗之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放眼山谷，悠然藍天白雲下的山坡上、亂石中，除了太陽花樣的野菊外，便就是它，只是比夏天單薄了些，低淺地開着，花盤若拇指般大小。它們不聚眾，開得零零落落，潑辣而又陌生地與你擦肩而過，近在咫尺，卻又遠遠躲避着你那驚訝的目光和眼神。
起初我沒認出它是什麼花來。它的花在萬葉蒼黃的土地上太過醒目，使我以為它們原本就是山野裡的一株什麼植物，能夠經雪，能夠經霜，能夠經得起勢不可擋的寒流與冬雪。誰曾想，它是一株普通的花，它們曾經生活在村莊。然而，就像山裡的菊花那樣，你對山菊花有着怎樣的讚美，就可以對步步登高花有着怎樣的褒獎。
聽朋友說，步步登高花並不是純粹的野生花，而是人工種植的植物，它生長的地方或許原本就是一戶人家，一個村莊，是它們開花結籽後，由風將它們的種子帶向了山野，使其在那裡安家落戶，生根開花，繁衍走遠，沿着通向村裡的田徑小路窈窕而去，夏天的村莊裡總會盛開着一些花，其中就有步步登高花。
很小的時候就認識這種花，當年一位要好的玩伴，她的母親喜歡花，每當春天來臨，便在小院裡種上它，沿着低矮的窗戶，種下整齊的一排花。一邊是綠色的菜畦，一邊是各類的花株。植株長起來，花盤搭在窗下，高而修長的腰身，幾近石榴樹的眼眉，舉目望去，簡直就是一道色彩變幻的籬笆。這個來自熱帶的花卉，開放起來也是熱烈奔放。
年輕的語文教師兼音樂老師喜歡它。那年他的妻子懷孕了，不久為他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他高興地指揮我們唱歌識字，用一根尺把長的教鞭打拍子，舞得呼呼生風。在黑板上敲敲點點，一節課點擊音符，一節課點擊漢字。我聽見他和他的同事們說：「生活就像花一樣好。 」同事說：「那得看什麼花。」他回答：「步步登高。」他的話，總能引來人們的歡愉和開懷。
這種花還有一個名字叫「百日菊」， 有單瓣、重瓣、卷葉、皺葉和各種不同顏色的品種。原產於美洲熱帶的菊科植物，因花期長，花朵碩大而被廣泛栽種，現已成為園林中常見的夏季草花。書上說，喜溫暖、不耐寒，在這蕭瑟的秋天，它的葉花也開始蒼老，沒有夏日的水靈，風雨中的它們卻仍能開得安靜如詩，實在令人愛憐。
許多年前我居住的大院裡也曾種過，那是一個不為私人所有的雜居的院落，成簇成片的百日菊的花盤在陽光下昂揚着，花色艷麗，花型別致，非常美麗。母親稱可做成漂亮的乾花裝飾在衣帽上。我聽後曾經躍躍欲試，點綴在衣物上的乾燥花，可是生命的再生呢，它的顏色可以歷經數年也不褪色。記得一位作家寫過一篇有關親情友情的文字，她對一位匆匆而過的婦人多少年後仍記憶猶新，是因為第一眼看到她時草帽的邊沿上插有一束美麗鮮活的小雛菊，黃色的幾枝，雅致而富有朝氣，我相信那就是書上所說的百日菊。
母親也喜歡叫它「步步登高花」，說這花名寓意好。我長大進城參加工作時，母親一針一線幫我縫好被褥，拿上所需的用品，揮手就把我趕進了一個遙遠的城市。她老說年輕就得多鍛煉、多摔打，對花季之年的錘煉有頗多的好處。母親所指的「頗多的好處」就是希望將來我能像步步登高花那樣，身體結實，日子過得扎實，並且有好的前程。
果不其然，做了一輩子百姓的我人到中年，仍能對生活非常滿足，無論是生活條件也好，工作也好，從沒讓自己陷入窘困，真的像母親所期望的那樣，在人生的每一步中都能夠行走得踏踏實實，步步穩健，才是母親真正的期盼。這裡所說的「步步登高」不是花，也不是職位，是人生幸福與歡樂，經得住歲月的漂洗。不是花，卻勝似花。收穫的不是權力和財富，而是情感和友誼，是生命的美好與精緻。
相聲演員馮鞏的母親早年畢業於輔仁大學，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人民教師，她曾在一次訪談中談及對兒子的期望和態度時說：「留給他萬貫家財，不如留給他幽默感。」因為她知道，作為相聲演員，幽默才是馮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比之不勞而獲的財富，它才會真正福及你的一生。
步步登高是一種極其普通的花，它夏秋開花，深秋就凋謝了。它不碧綠，也就沒有青翠欲滴的感覺，它的葉子只是青葱，株杆修長，不枝不蔓。它的身體一節一節往上長，每生長一節就長出兩瓣對生的葉子，葉被上披着一層柔軟的綠絨，極具樸素，只是花朵大，像小孩子的手掌。花兒高舉着，鮮艷奪目，像燈盞，彷彿對我們說：「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對他人，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