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灣景》作者：吉田修一 譯者：陸求實 出版：文匯出版社──《東京灣景》的潮流魔法
我是吉田修一的忠實粉絲，且對此一向直認不諱。近年因為台灣泛起吉田修一熱，最近小說《怒》改編成電影也成為一時熱話，不過反過來他作為文學家的形象好像被稀釋化了，又或是對不少人來說，他好像不過屬於一位文學味較濃的暢銷流行小說作家。何況在內地的簡體版世界中，他的著作中譯勢頭與彼岸也仍有一段距離。我手頭上有一本《東京灣景》簡體版，正是2008年文匯出版，而此也是時常被人提及的典型吉田流行小說範本。是的，小說於2003年出版後，甚受一眾OL歡迎；而2004年便火速改編成仲間由紀惠主演的富士月九劇（星期一晚上九時的黃金檔），可是日劇版強行植入「韓流」的元素，把原著改編至不倫不類，更錄下月九劇平均收視率的低點，簡言之完全不值一談，也可謂抹黑了吉田修一的名聲。
台場作為方法
可是回頭看來，《東京灣景》正好顯示出吉田修一的機巧聰慧，他深明自己身處的位置角色，尤其在出道之初，要建立自己的讀者群，一定不可以離群獨處，所以選擇潮流話題及設定作為小說背景，是必須也正常不過的做法。在芸芸一眾吉田修一的小說中，簡體版「選擇」了《東京灣景》，或多或少也有一種宿命的巧合吧！此所以我也想由此切入，且看看吉田修一如何在潮流話題的羈絆下，表演戴上手鐐式的文字舞動。
《東京灣景》以一對在東京灣兩岸工作的男女為戀愛小說的主人翁，亮介是在品川碼頭工作的倉庫工人，而美緒則是在台場高層大廈位於二十三樓辦公室工作的OL，表面上兩人儼然屬於截然不同的世界。寫成於2003年的《東京灣景》之潮流切入點，一正是台場的大熱人氣之地，千禧年前後正是日本最火熱的流行勝地，無論旅遊、經貿乃至情侶往來出入，均成為型男酷女聚集及不可不到之處，小說正好以此作為「時代」的舞台。但其實吉田修一從來都是借力打力，舉紅旗反紅旗的高手，小說中不斷營構出對台場一地的文字嘲諷。首先，小說提及一位寫作進入樽頸期的小說家青山螢，為了創作一本戀愛小說，於是與亮介作了持續及深入的採訪，並把他的經歷寫成小說《東京灣景》──當中自然設定成一本同名的反諷對照文本。當青山螢第一次與亮介見面，看到在品川碼頭上的集裝箱堆場，加上亮介帶着她和編輯，三人如螃蟹般沿堤岸慢慢前行後，青山螢便鎖定了此正是小說的舞台所在──背後正好流露出台場的吸引力，其實一直與潮流人氣的一端無涉。
田中和生在《關於戀愛與潮流的關係──吉田修一〈東京灣景〉論》中指出，吉田修一對於台場一地，在小說中非常慎重處理。他舉出第三章〈從台場〉中一段為例：「說實話，美緒對台場這個地方並無好感，只不過因為公司剛好在台場，所以她才會每天往來於此地，假設工作地點不在這裡的話，美緒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到這裡來。因此這種看上去很豪華很高檔的人工雕琢的感覺，卻恰恰讓人對它的品位不敢領教。周末到這裡來遊玩的情侶，其實大多抱有同感，走在路上或沙灘上，不經意間飄進耳朵的對話常常是：『這地方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啊。』『是啊，真的大失所望呢。』」
長篇引述原文，純在令讀者明白到吉田修一的流行小說寫作法──他正好是以戀愛小說的潮流粉飾，如上文提及的空間象徵台場，讓大家舒適地進入狀態，然後才把大家身處的安樂窩逐一拆解。原文突出的台場反面特徵，其實正好在「人工化」的關鍵詞上，而讀者在看小說之際，也同樣置於相同的境地。小說內的對照虛擬文本《東京灣景》（青山螢的連載小說），最終也因為作者沒有靈感而暫且擱筆停了下來，當中的隱諷不言而喻──各位正在閱讀《東京灣景》的戀愛小說讀者，也請保持警覺隨時準備人工虛擬的文本世界會不再存在，如空氣般消失而去。
「出會系」作為切入
小說中另一潮流話題切入熱點，正是千禧年前後大熱且成為日本嚴重社會問題的「出會系」網上交友程序功能。如果用今時今日最簡易的說明對照，即「陌陌」式的男女約會乃至相約上床的最佳網絡通訊工具，那時候也成為日本援交最大的幕後「支援」系統。
小說第一章中的〈東京單軌電車〉，刻畫的正是一對透過「出會系」聯絡上的男女首次見面的情景，涼子和亮介在羽田機場相約會合，便展開以後的故事。兩人甫見面也沒有迴避性事的問題，亮介毫不介意表達自己的性需要，當涼子加以批評，更加理直氣壯質疑對方不也是抱有相同目的才出來嗎？但「出會系」的有趣之處，遠較尋找「炮友」來得複雜。事實上，去到第三章〈從台場〉，讀者便明白到第一章的「涼子」，其實正是小說女主角美緒，「涼子」不過是她在網上交友時所用的名字，但說來奇怪，即使到與亮介開始了頻繁接觸，還是始終提不起勇氣把美緒的本名告知亮介，於是終於在第四章〈天王洲1605〉大爆發。
在第四章中，美緒與亮介回到後者家中，發現亮介的前女友真理也在場，後者更直接戳破美緒的謊言。亮介本來一直在他人面前維護美緒，說什麼大家在網上交友又有誰會用真名，但一旦靜下來只剩下他與美緒兩人──「亮介原本以為自己不會介意的，但此刻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卻分明帶着不快」。其後涼子的表情也一直僵硬，彼此也不曉得怎樣打圓場。
「出會系」的關鍵在掩飾，對美緒來說，「涼子」就好像一件衣裳，方便作保護的外衣，令自己隨時可以抽身而退避免受傷。但與此同時，作為衣飾也妨礙了彼此真正的接觸，於是兩人不時有肉體的歡愉，但對毫無防備進入對方世界始終構成障礙。當中正好包含了既想試探對方，同時又想相信對方的曖昧矛盾特質。小說保留了開放的結局（亮介在電話說要橫越東京灣，游到對岸找美緒，後者許諾成功的話便永遠喜歡他），可是卻正正道出戀愛小說的曖昧本質。■文：湯禎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