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站在起點，也不喜歡看到終點：桑塔格《滾石》雜誌訪談錄》作者： 強納森．科特 譯者：黃文儀 出版：麥田這是美國滾石雜誌記者在著名評論家桑塔格離世前夕與她進行的訪談，讀後看到封底介紹，說訪談記者科特與桑塔格相識多年，且曾為師生。然而即使你不知道這一重關係，在閱讀訪談的時候，也能感覺作者對桑塔格的思想和作品所知甚詳，因為書中討論的不僅僅是桑塔格著作文集和評論的內容，還觸及到桑塔格心中一直縈念的問題，從女性和母性主題、疾病生死課題，到法西斯美學、攝影、詩歌和電影等，而且並非泛泛之談。
撇開作家的光環，桑塔格其實是一個自尊心頗強的人(當然，哪個不是呢﹖)。她對疾病的恐懼和惱恨，或多或少來自於疾病對於面容外貌的摧殘，這也是女性常有的憂慮。訪談由她的絕症開始，那是因為她的疾病才開啟了她對事物進行有距離的深刻反思，對於時間的大限，對於身體和痼疾，對於年齡和性別。
疾病與寫作的關係，牽帶出許多不同的課題，例如時間，例如老年，普魯斯特是敏銳地捕捉前者的人，而西蒙波娃是第一個將後者視為文化現象的人。但對於疾病本身，其實桑塔格早已在《疾病的隱喻》解釋過了﹕一種隱喻。她也許深受到羅蘭．巴特「源源不絕的隱喻」啟發，認為疾病在人體內恍如一種外在的他者，所以無論人們怎樣討論，也不能準確捕捉疾病的經驗，反而化作許多天馬行空的美麗隱喻；然而疾病最終仍然不可解，就像桑塔格在《反詮釋》中認為評論不應試圖詮釋作品。
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想法，認為創作者身上大抵都潛伏着一些病灶，令他們從瘋狂中馳騁太虛。骨子裡，桑塔格仰慕尼采那種哲學精神，雖只能擔當「瘋狂天才」的「旁觀者」角色，也已心滿意足。而對於與尼采聲氣相通的法西斯美學，正如〈一種迷人的法西斯主義〉所表達的，桑塔格也有所欣賞，當然是欣賞當中的審美態度而不是反人類立場。毋寧說，桑塔格對於法西斯美學(如里芬施塔爾的紀錄電影)的態度，一如她對一切邊緣、乖張怪誕，且不可被歸類的文藝作品的態度一樣，都是由於它們身上不可被詮釋或歸類的特質，還有它們守護住自身傳承的乖張怪誕的氣質-不論是camp、法西斯電影、抑或前衛派作品甚至性變態文學，在它們身上都有這種抗世的氣質。
正如很多反對一般標準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桑塔格並不喜歡被約束在既定的框架下，就如她對於女性主義及女性主義者的態度一樣。桑塔格雖然支持女性主義立場，但不贊同處處標榜女性主義以獲得影響，這就像某些反智的嬉皮士同樣令她側目一樣。的確，現代社會不乏為擁抱意識形態而迷失理智的知識分子，不管你秉持的是女性主義抑或任何一類左翼理念，這並非真正的獨立和真正關切世道的熱情。因為真正對於世界的熱情，必然是理智而不失同情地旁觀世界所發生的一切，這在任何作家身上都是檢測誠意的試金石。
至於桑塔格，她擁抱能夠被閱讀的整個西方文學傳統，也許她年少時曾經覺得珍．奧斯汀和司湯達沒有甚麼能吸引到她，然而若干年後這些經典作品往往能成為她的寶庫，她自詡(的確是自詡)卡夫卡已給了她所能吸引的所有事物，還有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亨利．詹姆斯的《金缽記》。經典作品的影響也許能在她後來的書評中看到﹕桑塔格後來更經常介紹像丹尼洛．契斯、布羅茨基和扎加耶夫斯基這類來自共產政權的作家，在那裡，寫出真正反思性的文學作品比在西方社會寫出前衛作品需要更大勇氣。
成長於文化氣息頗重的加州市鎮，桑塔格卻矢志追尋那代表西方高雅文明的現代嚴肅文學，這說來與一個亞洲人去崇尚西方文化只有程度上的差異。可以說，她對巴黎的仰慕是出於對文化的飢渴，即使她在追尋巴黎文化的過程中拋棄了家庭，作出頗大犧牲也甘心樂意。說來在這本訪談錄中，桑塔格很少與科特談及她的家庭、兒子，似乎那是她多姿多彩的一生中唯一蒼白的領域。
這篇訪談的內容並沒有按內容類別而分先後次序，畢竟面對桑塔格這樣思如泉湧的作家，要把內容按題材整理是不可能的﹔這固然為閱讀本書增添困難，但也保留了作者最原始的思想軌跡。書名《我不喜歡站在起點，也不喜歡看到終點》似乎是要為桑塔格一生不斷進行文藝實驗的嘗試作總結，正如她年少時到文革時的中國和越戰時的北越旅行，還有晚年時到戰火彌漫的薩拉熱窩安排戲劇演出，這些驚人舉動背後的動機更多是為了突破自己而非驚世駭俗。■文：彭以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