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我常年在外,只喜歡春天回到北方的家鄉。我的春天不是春節,是日曆上的陽春三月。廣州的春天實在難熬,回南天的陰冷潮濕,漚得人容易思鄉。北方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坐在火車上,看一眼窗外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大太陽底下燦爛綻放,所有的煩悶,一瞬間就都被拋到轟隆隆的鐵軌上,碾成飛絮隨風飄逝。坐火車回北方,才像是回家的樣子。飛機太快,雲上的天空分不清南北。
大江大河,一馬平川。深綠色的麥田,綠氈一樣鋪滿了整個視野,望不到盡頭。一樹一樹淡粉色的杏花,或是桃花,在春風裡開得隨意繁盛。火車疾馳,車窗是畫框,每一幀都是色彩絢麗的油畫。我不喜歡油畫,只覺得田野裡、半坡上盛放茠漱@樹樹繁花,遠遠一瞥,跟油畫裡穿蚑棺P紗裙的芭蕾舞姑娘們像極了。沒有比這更逼真的比喻。國畫裡的桃花,顏色通常過於明麗,花枝也太豐滿,很像我那些會做關中美食的大姑小嬸。
大姑是個愛潔淨的人,解放都多少年了,卻恪守三從四德。父親做主,把她嫁給鄰村家徒四壁的教書先生。她低眉垂眼,頭上包茼衕揪漪儺Y巾,不喜不憂地上了花轎。教書先生清貧刻板,不苟言笑,鼻子上的一副茶色石頭眼鏡,壓得人大氣都不敢出。結婚還不到一年,大姑一對月牙一樣彎彎翹茠熔晰,平成了一船淨水。唯獨不變的,是大姑蒸白蒿麥飯的手藝。麥飯是關中特有的一種吃食。春天剛爬上柳梢,白蒿就披茈掍穸耵滲韙礡A先發嫩芽。正月白蒿二月蒿,三月割了當柴燒。能蒸麥飯的白蒿,也就幾天的工夫。白蒿發芽,都是繞茪W一年已經乾枯的蒿子桿的根,一簇一簇。艾草也是這時候新綠,葉子又有幾分相似,眼拙的人,常常是忙乎了半晌,卻誤摘了半籃子艾草。
艾草芽也香,也鮮嫩,做麥飯就嫌梗硬。只能剁成蓉,和在麵粉裡,揉成淡綠色麵團,用岌悝圻角@張圓圓的麵皮,切成一指寬的麵條,下到鍋裡,湯也綠,麵也綠,吃到嘴裡,艾香清幽,麵條滑舌,也是春天賜予的一味美好吃食。
我還是喜歡吃麥飯。大姑挎茼侐x,一頭紮在崖頭坡坎的枯草叢裡,在每一棵白蒿的枯根下,尋尋覓覓。新生的白蒿苗,葉細如毛,雖是簇生,摘的時候捏不穩,散在草叢裡便再難撿拾。大姑眼明心亮,一響過去了,籃子裡的白蒿,總比別人摘得多。
一籃子白蒿到家,才算是完成了第一道工序。淘洗之前,要先撿枯草。白蒿細嫩,長在枯草叢裡,再仔細的人,採摘時也難免會把枯草帶進來。拾掇白蒿裡的枯草,跟給燕窩挑毛是一樣繁瑣細緻的活兒。性子毛躁的人,弄不大乾淨。從小長到大,我吃過的麥飯不敢說車載,也能斗量了,只有大姑蒸的麥飯裡,一根枯草也吃不出來。
白蒿淘澄乾淨了,倒入稍大一點的面盆,撒上幾把麵粉,撒一勺精鹽,撒一勺五香粉,趁茈梬U葉子上還有水氣,開始揉搓,等每一個葉片都裹上麵粉了,就薄薄地攤開在蒸籠的籠布上,上鍋開蒸。
蒸麥飯要硬柴大火,蒸籠上的熱蒸氣,濃得化不開為最佳。七八分鐘之後,大姑熄了火,開了蒸籠蓋,濃郁的蒿香麥香,迎面襲來。站在一旁,我已是喉結滾動,口水嚥了又嚥。大姑仍舊不急不緩,兩手端平,拎起籠布把蒸好的麥飯倒入大盆,趁熱,用筷子細細打散後,這才把早前調好的麻油蒜汁,均勻的澆上去,再細細拌勻。
我唸叨了一整年的白蒿麥飯,終於要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