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一連幾個秋日的清晨，我早起讀葦岸。讀葦岸，是某種隱秘的召喚，當霧霾籠罩、河流污染、動物被虐、投驢餵虎、頻頻上演，我會想起葦岸，合上書頁，心痛萬分；讀葦岸，是公民道德的校正，當生態破壞、節律紊亂成為常態，我會想起葦岸，字裡行間，金屬叩擊。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走進葦岸的內心世界，「通行證」上寫有謙卑與誠實。人往往要經歷頭破血流與精神坍塌後，才會反過頭來躬身求教自然，匍匐大地之上。葦岸，自然之子，大地上尋找花朵的人，季節是他的嚮導，節氣是他的方向，泥土是他的兄弟，「能夠戰勝死亡的只有泥土。」「田野，像太陽照看下的幼兒園」，「陽光的變幻，像童年、少年、成年的自然生命履歷」，「喜鵲聚在一起的時候，很像一群古代仕女」，如果沒有與自然共時的視角，沒有與大地相同的心靈，很難擁有如此鮮活的比喻。
而螞蟻營巢、雄蜂屍體、麻雀叫聲、彩色蜘蛛、鳥的啼轉等等，都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處處流露的赤子情懷叫人感動，可是，很多人的感動是出自陌生與新奇的，而不是生命的共振，血緣性的親和與感應，悲哉。
葦岸的作品中，雪、鳥和兒童出鏡率最高。「雪也許是更大一棵樹的果實」，「每次遇到新雪，看這是一群初進校門的兒童」，「雪落在水裡的樣子很美觀，就像落在沉默裡，深淵裡，魚口裡」；「不知名的小鳥，和孩童做出大人的舉止一樣好笑」，「胡蜂鬆開起飛的樣子，很像一群滿身泥土的鄉下兒童」，「如果黑頭山雀有一個辦公室，它辦公室後面的座右銘將會是保持安靜」，「新年第一天遇鳥，我是得到 神 助的人......」因為天真，所以柔軟；因為柔軟，所以悲憫，他才會擁有與功利目光截然相反的顯微鏡，這是人文的顯微鏡，更是精神的支點︰沒有比對人類的愛更富於藝術性的事業。
葦岸的優裕生活或者說精神遺產，照出另一些人的精神貧瘠。白樺林，美麗嘉蔭，海日蘇，他所行之處，都留下可愛的足跡，他與梭羅、與食指、與黑大春等的交往，其實都是歸與文學這條大河的回溯與交匯，「梭羅使我皈依了散文」，也為他的精神世界注入堅定目光，帶有宗教溫暖、哲思精神、道德體溫，最終指向的是道德的校準：人皆可以為堯舜。
他崇尚素食主義，他奉行克勤克儉，他重視自我克制，希冀「悔過和自我克制作為國家生活的準則」，他認為「非暴力主義是構成人類共同生活的全部學問的拱頂」，歸根結底，他的身份是藝術家，由自然餵養，大地庇護，他用文字構築精神的金字塔，在於告誡人們，征服者最終都將禍及自身。他沒有直言不諱地吐露，那不符合他的行事方式，「羞澀到怯懦的柔情」，他只能婉轉或間接地說，用土地道德為人類樹立一個提示牌，也許連提示牌也算不上，只是鄰家大叔的飯後談心，看似不經意，實則拳拳苦心。
葦岸不需要氾濫的讚美，葦岸拒絕無厘頭的頌歌，葦岸想看到的是，現代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詩意的棲居。有人說，在一個房價居高不下的時代，棲居談何容易，有些人會感嘆，別談詩意了，能有個容身之處就很滿足。此時，回望葦岸，回望的是一種生活態度，尋找一種精神基因，使我們從物慾之海跳出來，轉向內在的豐實，精神的充盈。
「每天，無論我遇見了什麼，我都把他看做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我曾經想，在我之前，這個世界生活過無數的人，在我之後，這個世界還將有無數的人生活；那麼在人類的綿延中，我為什麼就與我同時代的人這些人們相遇，並生活在一起了呢？我為我不用偶然來看這個問題，我把它視為一種親緣。」這段話被我抄錄下來，親緣是與大地血脈相連的體恤，親緣是垂下高傲頭顱的謙遜，親緣是與萬物生靈的同在，親緣是為他人的幸福禱告，檢視內心，找回親緣，就是看到螞蟻走過、麻雀覓食，別輕易打擾牠們。用米斯特拉爾的話說，「樹木和萬物都有自己的孩子正在睡覺，牠們則在躬身守護在孩子的上方。」
後人評價葦岸中，能與我引起共鳴的是周曉楓。她在《落日故人情》中記錄葦岸的生活狀態，做飯戴白帽子，避免油煙，陽台設吸煙角，書房掛有蒙德里安風格畫作，客廳的相框是樺樹皮製作而成......「他的純潔裡有種讓人辛酸的成分。」葦岸住院後，她前去探望，病床前的一段話，讓我振聾發聵：「我沒有清修自持的定力，所以要為自己的腐化尋找正義的理由。有錢，我就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有權，我就魚肉鄉里欺男霸女─到晚年，我搖身一變，成為像你這樣的清教徒。這樣，我什麼都沒有錯過，而且往昔的經歷一點兒都沒有浪費，反倒成了贏得榮譽的資本。我要寫本沉痛的《墮落懺悔錄》，因為墮落才暢銷，因為懺悔而讓世人原諒並欽佩，我的榜樣力量將在死後繼續下去──這樣的一生才超值。」尖銳，懇切，到底是真心之言，葦岸無法認同，卻是充滿善意的。
「他讓自己像指南針一樣信仰堅定，也像乾淨的動物標本一樣告別腥膻......品德清涼的葦岸啊，這是繁盛之夏，你卻帶來一種令我生寒的深秋預警。」周曉楓指出，「他是自己的戒尺，帶着不容修改的刻度和準則。為了維護正向的精神價值，他透支自己身體上能夠支付的成本。」這與他和馮秋子書信中的觀點如出一轍，他「習慣檢點自己、自責，對他人弱點、劣點敏感。」這必然會構成審美的局限，因為邪惡也會孕育智慧，醜陋也能澎湃熱情，我們應對世界擁有更高的認知，用寬容的視角審視，看到被動的善良與隱藏惡中的能量與轉化。
然而，近乎不近人情的嚴苛與節儉，屬於葦岸的精神自律，追求生命的完整性，似乎這樣才有資格與自然平起平坐，甚至與人斷交也不會輕易動搖。我更傾向他文學世界的衝擊與洗禮：「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作家或藝術家應通過其作品有助於世人走向堯舜或回到童年的人」，與其說是他輸送的價值觀，毋寧說是大地的回響，來自靈魂深處抵達美的聖境。
我很喜歡林賢治先生的一句話，「中國失去了一位懂得勞動和愛情的善良的公民。」「在我的一生中，我希望我能夠成為人類的增光者。」葦岸的探索與實踐，可以說後無來者，很難產生如此熱烈而簡樸的靈魂。今天，像梭羅那樣重拾鋤頭，守在湖邊，建屋造房，像葦岸那樣測量觀察，記錄自然，像漢姆生那樣走進荒野，獨自耕種，已經太過遙遠。
眼前所能做的是，重塑敬畏，培養謙卑，像孩童那樣，聆聽大地的律動，共享細微的美好，呵護那殘留不多的生態原貌，以清醒的頭腦直面前方的未知與黑暗，在痛苦掙扎中加深信仰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