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接到家裡電話,丁立即啟程,從布里斯班飛到廣州。在白雲機場稍稍休息了一下,她回了條訊息給我:晚上十一點多的飛機回北海,父親說他等荍琚C
丁的父親肺功能一直不算好,大約十多年前,曾隨她去澳洲小住。在廣州轉機時,我和他們一家三口吃過一餐飯。人看蚨踳G老邁,眼睛卻很有神,也明亮。雖不似丁的母親健談,倒也不拘束。男人老了的時候,可能大抵都是如此。有老來為伴的妻子在側,事事為之代勞,穿衣茩m齊整,頭髮鬍子爽利。話通常也都不會太多。
飯畢,珠江為景,我為他們一家拍下了一張合影。照片中,五官神情依稀相似的三個人,都微微有笑。接下來的十餘年間,她生兒育女,忙碌生意。澳洲-廣州-北海之間的航線,一年總要飛一到兩次。每次相逢,我們必要長談一次。分享與身邊朋友相處之道,分享與父母天各一方的酸楚,分享各自人生中的幸福與遺憾。彷彿兩列並行的火車,我們總能在對方的人生裡,照見自己前行和抉擇的模樣。
三觀相投的友誼,並不多見。尤其是隨茼~齡的增加,愈發顯得珍貴。很多年前,曾不經意間做過一個小測試。那一次,正好完成了一個高質量的人物訪談,連夜寫好稿件後,心中的激盪仍未平息。興奮之餘在深夜跟幾個平常關係不錯的朋友,分別分享了從採訪對象的人生閱歷中獲得的經驗。結果令我大為意外。
一個朋友的關注點是「你這麼辛苦,這篇稿能掙不少錢吧」。另外一個朋友的關注點,是能不能從這個受訪對象身上獲得相關聯的商業資源。還有一個朋友建議我,這麼晚還要熬夜寫稿,不如轉個賺錢更多的行業。只有丁跟我在這個問題上與我共鳴。
我們當時討論的,是如何在故鄉和夢想之間,找到一條最心安理得的路徑。交通的空前便捷,讓我們這一代人,有了更多實現個人夢想的可能。去遠方的城市求學,去更遼闊的空間實現職業理想。交新的朋友,領略不同的文化,品嚐各地的味道,走進不同的領域。進而成家立業,為下一代人開闢新的故鄉。
在拓寬人生寬度的同時,漂泊在外常常會不由自主地陷入鄉愁。從情緒上,具象的表現為對留守家鄉父母的虧欠。不能承歡膝下,不能親奉湯藥,血脈親情最平常不過的天倫之樂,成為一種奢望。從傳統文化倫理上,脫離故土割裂傳承。從幾輩人編織累積的熟人社會與人情環境裡漸行漸遠,大量極富感染力的人倫文化資訊就此湮沒。
何謂故鄉,不過是祖輩人生旅途上的最後落腳點。就是這個字面上簡陋不已的落腳點,卻能讓你在追逐夢想的路上牽腸掛肚。
暮色四合,炊煙漸濃。深藏在記憶中的故鄉,開始復甦。熟悉的街道,成摟的大榆樹,推車賣甑糕的老漢,炒蕎粉舖子裡探頭探腦的大嬸,終日坐在油鍋前撈麻花的王老大,和他正在切臘汁肉的老婆子。當雙腳真正踏上那塊再熟悉不過的土地時,熟悉的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地名。幼時的玩伴大多都謀生在外,經年不歸。街道改了尺寸,整齊劃一的小灌木叢取代了老榆樹。甑糕、炒蕎粉、麻花、臘汁肉也都還在,蒸炒炸煎燉煮的手藝也都還在。人變了,食物嚼在嘴裡,新簇簇的折痕總會硌茼瓿Y。看蚍侄炊W稍稍變老的父母喜不自勝,忙前忙後,端吃端喝,是回故鄉最妥帖的慰藉。只是他們終究還是敵不過歲月侵蝕。上閣樓去取舊年釀好的葡萄酒時,扶蚗蟔衙蜊畹猼獐豸l,毫無徵兆的擊中了你包裹在鋼筋鐵骨一樣厚實皮囊裡的淚腺。
遠方的夢想並非美輪美奐,也很難盡善盡美。寥落的人生感時時會浮現,掙扎在無力的前行中,不知所措。回望故鄉,煙消雲散,物是人非。安放寧靜和恬淡的地方,早已找不到來時的路。就像蔡崇達在《皮囊》裡描述的那樣,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而又無法抵達遠方的人。
從一個很長的夢裡醒來,打開手機,丁發的訊息跳了出來:珍貴的三小時,我和爸爸都沒有遺憾。走得很平靜,不再有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