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好久沒有聽到這首詩了，彷彿人們已經忘記那朵雲彩。朋友單位年會，每人出個節目，她配樂朗誦《再別康橋》，擔心朗誦不好，錄下來讓我聽聽。「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詩句像一根捻子，引出一段塵封的往事，使我回想起詩人遇難的經歷。
2017年的11月19日，是徐志摩在濟殉難86周年祭日。徐志摩與濟南這座城市有着深厚情緣，他曾兩次到過濟南。第一次是1923年的夏天，他從英國歸來不久，在報刊上發表了大量詩歌，很快成為文壇上深受歡迎的浪漫詩人。他來濟遊玩，吃鯉魚，逛明湖，心情大好。據王統照回憶：「他往遊濟南時正當炎夏。他的興致真好，晚上九點多了，他一定要我領他去吃黃河鯉魚。」糖醋鯉魚是濟南的招牌名菜，受到很多名人鍾愛，張中行先生曾沒吃夠，又專門跑去吃了兩次。
「飯後十點半了，他又要去逛大明湖......那時虛空中只有銀月的清輝，湖上已沒有很多遊人，間或從湖畔的樓上吹出一兩聲的笛韻，還有船板拖着厚密的蘆葉嗦嗦地響。志摩臥在船上仰看着疏星朗月，口裡隨意說幾句話。誰能知道這位詩人在那樣的景物中想些什麼？不過他那種興志飛動的神氣，我至今記起來如在目前。」遊覽之愜意，令他激情難抑，《小說月報》中說過︰「遊濟南，遊泰山，遊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來做整篇文章。」那一年，他25歲。
第二次來濟，他是陪同遠道而來的「東方詩聖」泰戈爾。那是1923年4月23日晚上，省市領導和各界名流、教育和文化部門負責人、佛教僧侶、學校師生等200餘人，相聚一起迎接泰戈爾，那場面空前壯觀，熱鬧極了。第二天下午，「山東省市各界歡迎印度大詩人泰戈爾先生大會」在濟南第一師範學校大禮堂內舉行，場內觀眾爆滿，擠得水洩不通。王祝晨校長做了簡短歡迎詞後，徐志摩脫帽鞠躬，向大家問好，並說道︰
「我最親愛的朋友們，山東是個好地方、濟南是個好地方，今天一次到了二個好地方，能不高興、不激動？」
「我能有機會在泰戈爾先生來華訪問的短期內天天陪着大師，隨時聆聽他的教誨，這是我一生中莫大的殊榮，得以隨侍世上一位偉大無比的人物而難禁內心的歡欣跳躍！」
「我最尊重熱愛的泰戈爾先生，站在您面前的是一群剛擺脫了舊傳統的青年，他們像花枝上鮮嫩的蓓蕾，只候南風的懷抱以及晨露的親吻，便會開放，而您是風露之源。」徐志摩極具感染力的發言，像爆竹似的點燃了大家的熱情，台下觀眾幾乎沸騰。泰戈爾的演講生動而精彩，加之徐志摩的翻譯，在場者無不沉醉其中。演講尾聲，發生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有觀眾提議讓徐志摩朗誦自己的作品，徐志摩幽默地回答︰「你願意在你的老師面前展示你的才華呢，還是要老師打你的屁股？」話音落下，掌聲此起彼伏。離別時，觀眾圍擁着遲遲不肯離去，徐志摩向眾人致謝，並虔敬鞠躬︰「泰戈爾先生的每一個字都有顏色，都是流淌的音樂，我為一個偉大詩人作翻譯是在褻瀆他的作品，我祈求泰戈爾的寬恕也請求大家原諒！」
徐志摩兩次到訪，留下溫熱的足跡和驚艷的剪影。令我痛徹心扉的是，他將整個生命也留在了這片熱土上，化為一朵雲彩......永恒的詩魂，不死的青春。1931年11月19日11點35分，徐志摩乘坐飛機在濟南附近「開山」墜機身亡，年僅35歲。《追悼志摩》一文中，胡適曾描述道︰「在那淋漓的大雨裡，在那迷濛的大霧裡，一個猛烈的大震動，三百匹馬力的飛機碰在一座終古不動的山上，我們的朋友額上受了一個致命的撞傷，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覺，半空中起了一團大火，像天上隕了一顆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開山位於濟南長清區，也稱北大山。據資料，此山曾有四個名字，開山村、炒米店附近村民稱為「西大山」，王府村村民稱為「北大山」，而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遷來的陳氏住戶，稱為「開山」，最後遷來的住戶，在開山售石為生，命名為「開山」。
志摩殉難的消息一經傳開，山河悲咽，眾人慟心。米糧庫胡同四號，懷有身孕的林徽因，不禁兩眼一黑，耳畔響徹他的承諾：「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會插上翅膀飛到你的身邊，聆聽女建築學家的英文演講」，猶帶餘溫；上海福熙路，陸小曼換上喪服，哀默不語，或許是悲傷過度，她不相信這是真的，拒絕認領屍體；青島楊振聲寓所，他憶起昨日的告別︰「飛機過濟南，我在天空望你們，等着，看我向你們招手吧！」生死相隔，哽咽難抑；在上海海格路花園，陷入悲痛的張幼儀冷靜的對13歲的兒子說︰「你爸爸上天去了，快隨你舅舅去接靈吧！」北京大學的聞一多，聽聞噩耗，驚愕萬分，「沒有了徐志摩，聞一多孤獨了。」處理後事時，有一個細節讓我過目不忘︰當時中國銀行的陳先生來濟，也就是棺木南運的前一天，有位陪同的年輕人見狀，說︰「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靜，你難受，他並不難受。」比起很多人的追憶或哀悼，這句話擲地有聲，直戳心房。
詩人走了，留下了「愛、自由、美」的信仰；很多時候，我覺得他未曾離開過......他的詩句傳誦不竭，他的粉絲前仆後繼，他的仰望者遍佈各地。我忘不了，年過八旬的詩人牛漢先生的豪言，「山不在高，有詩則靈」；我忘不了，作家王展、逄金一、陳忠為了紀念詩人，走訪民間、查閱資料，著成《徐志摩與濟南》，縮短了海寧與濟南的距離；我忘不了，長清大學城的學子們，前往「徐志摩公園」碑前深情緬懷，放聲朗誦詩歌；我忘不了，一個叫「素思瑪的女人」的網友，他在網上發起創建志摩吧，此網名蘊藉深意︰「素思瑪」是當年泰戈爾首次訪華時，給徐志摩起的印度名字，代表希望和陽光，而「素思瑪的女人」是指三個愛過徐志摩的女人，「我會像他的女人那樣愛他」，他的摯愛，讓人動容；我忘不了，我怎麼也忘不了，每每捧起詩人的詩集便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忍不住大聲地讀出聲來。孤夜長燈下，我用筆認真抄謄《渺小》，「我仰望群山的蒼老，他們不說一句話」，好像詩人正在不遠處......
「虔誠的閱讀才是最深沉的紀念。」用心，用眼，用全部的生命。從海寧到濟南，從濟南到海寧，再到整個中國，整個世界，乘着詩歌的翅膀，為了共同的夢想，為了詩意的棲居。正如凌叔華所說︰「上帝要把徐志摩帶到天國去，徐志摩不願離開大地上的朋友，所以回到了地上。」他以另一種方式活着。尋一朵雲彩，在北大山邊；尋一縷詩魂，於我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