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趕在夜幕降臨之前，我穿過小城，到另一個地方去。剛走到街上，就看見不遠處的角落裡，有幾袋爆米花掛在一個方形的鐵架上，心中不由驀地一動，再回頭，原來真有一個擺着爆米花工具的小攤，趁着黃昏來臨等候前來崩米花的人。
小攤的師傅，上身穿了件褪色的藏青色棉襖，下身着青黑色褲子，坐在那裡與路人說話。我一邊預定了時間，一小時之後來這裡加工些大米，一邊暗自感慨，老式的崩爆米花手藝，在現在的小城實在是難得一遇了。
二十幾年前，我在離鄉村不遠的地方上班，臘月裡，街頭總能聽到崩爆米花響聲。在當地，這聲音就是新年的序曲。這裡的人過年，一如既往地隆重。有了崩爆米花聲音，會讓人覺得新年新歲，不同尋常。隨着一陣陣「砰砰」的聲音，附近的大人小孩從家裡出來，有的端着一隻瓢，有的捧着個大瓷缸，裡面分別裝滿玉米或大米，按先來後到的順序，把自己的米塞到崩爆米花師傅的手中，來得晚了就得等待了。
師傅取適量的米和糖，放於冒着熱氣的爆米花鍋中，封好蓋，再把爆米花鍋架在泥坯做成的火爐上，經過火爐的加熱，密封的爆米花鍋的蒸烤，那些金黃或雪白的米，就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變成了多於原來幾十倍的米花兒。
鄉下人喜歡爆米花，用爆米花蘸糖稀，黏成圓圓的形狀，再用可食的顏料點上紅花綠葉，以白色的棉線穿起來，掛在高處，謂之花喜團。花喜團是過年送小孩的禮物，它可賞可玩可食，有一股強大的鄉俗魅力，讓人心裡平生出喜氣。鄉下的孩子，紮一對沖天的小辮，紅襖綠褲的打扮，正好與紅花綠葉的花喜團相映成趣，有了它，孩子們就格外快活，多少錢買來的玩具在此刻都可以忽略，一串花喜團拎在孩子們手裡，便擁有一種新年的氣氛。
那些從事加工爆米花的人，大都是些鄉下閒不住的老年人，冬季寒冷，這個時節不用下地，於是走街串巷，就成了他們另一份謀生的手藝。他們隨身帶着三件寶，一件是泥爐，一件是風箱，一件是被煙火燻黑的崩爆米花鍋。還有一件，我小時候常認為它也是個寶，那就是在爆米花鍋裝好米之後，用來添加糖精的用具。一個茶色的瓶子，一把自製的小勺子，這裡面好像有着取之不盡的甜蜜，簡直是神話中可以自動激活並灌滿魔力的神器。
住在街邊的人家，總有機會到街上探頭探腦，巴望着崩爆米花的師傅趕快來到。師傅們通常有六七十歲的年紀，他們身材瘦小，臉上的皺紋很深。常常有這樣一個表情，就是在點燃爆米花的爐火後，眼睛略微地瞇着，眉，大多是擰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他們很健談，那些前來崩爆米花的女人們，都願意和他們搭訕，聊着聊着，就會順藤摸瓜般，扯出十幾年前從此村嫁到彼村的親戚。師傅和前來準備崩爆米花的女人們，一時間就成了遠房的表親，於是小小的崩爆米花攤前，又增加了些敘舊的話題。
這樣的敘舊每次都有，這樣的表情卻不是絕對的，有的人就眉頭舒展，目光也炯烔有神。這樣的人很會精打細算，他們一般都是黃昏來，頂着寒風，藉着路邊的燈照，一直加工到夜裡十點。從人湧如潮，到月冷人稀。他們的收費很合理，價格先是五分一鍋，後來收取一角，再後來似乎就漲到一塊多了，但相比商店買的爆米花，仍是便宜。師傅們雖然身材都瘦小，卻能吃苦耐勞。曾經聽一位老人說，每到臘月十三四，他們就推着小車到鄉下去，半個月時間，爐子幾乎沒熄過。常見他們來小城，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停下車，支起爐，點燃火，把炮彈形的「機器」架起來，一手拉風箱，一手不停地搖着鍋子轉呀轉，還不時看一下搖把上面的小圓錶，不知是在關注機器內部的壓力，還是爐火燃燒的時間。
約摸六七分鐘後，他從炭爐前起身，一手托着機器的搖柄，一手拿一條灰黑的毛巾，捂在機器頂端的耳鈕上，將其穩穩地架在事先備好的網罩前，用一根鐵棍迅疾地撬動爆米花鍋的密封蓋，一股強烈的氣體，從打開的爆米花鍋中崩出來，與此同時，膨脹的爆米花就撲進了那條長長的網罩裡，一股熱氣從爆好的米花中騰起，一縷香氣在安靜了的攤位前瀰散開來。
一別經年，時間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小城經過了各種各樣的建設，街道變了，能夠讓人支起爐子，在那裡等候前來加工爆米花的人的角落已經不多。手藝人都年紀大了，年輕人不想去承接，加之外面世界的誘惑，手藝人逐漸地少了。儘管崩爆米花的設備先進了不少：簡單古老的木推車被電動三輪車代替，手拉的風箱變成了手工轉動的鼓風機，爆米花鍋也有了很大的改進，不銹鋼製的爆米花機，也取代了過去的轉爐式。然而機器的更新換代，並沒挽回老式爆米花機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
曾經在網上看過一篇報道，有一位崩爆米花的師傅，三十年前生意紅火，崩爆米花的爐前經常出現排隊等候的場面，隊列擺得如同長龍。如今生意冷清，前來光顧者屈指可數，於是乎，小城很難聽到崩爆米花聲。而這時候，隨着科技的進步，製作過程更方便，味道更多的新式爆米花機卻進入了人們的視線，新機器崩出來的爆米花仍然供不應求，參加郊遊的人喜歡攜帶一包爆米花，一邊遊玩，一邊當零食墊飢。看電影的年輕人更甚，一場電影看下來，幾包爆米花就下肚了。於是那些推着小車走四方的手藝人，就成了一代人美好的回憶。想像着冬日裡的那把火，照亮了小村，照亮了人們的臉龐，也驅散了夜色籠罩下的雪地寒意。
一直不懂爆米花的原理，後來經過查百度，了解了有關爆米花形成的過程，那可真的是一顆米粒的涅槃啊！當溫度升高到一定的程度，鍋內壓強也升到一定的強度，這時候，鍋內米粒的水分就變成了水蒸氣，如若這時突然將爆米花鍋的密封蓋打開，迅速減小的壓強導致米粒在高壓水蒸氣下急劇地膨脹，瞬時爆開，一時間，數不清的爆米花從黑乎乎的「炮膛」中「崩」到地龍般承接它們的網罩裡，從而實現了它們的華麗變身。這就是老式爆米花鍋的魔術般製作過程。
在小城，偶爾也能遇到加工爆米花的手藝人，他們還是六七十歲的年紀，還是那樣的面龐，一看就是重操舊業的人。只是不知道，他們來自哪個遙遠的村莊。每次崩爆米花的來，都是在一個溫暖的黃昏。冬季的白天過得快，當你排隊等候時，夜色已不知不覺間降臨。爐火中，你看不清他們清晰的五官，只能隱約看得到他們在不斷地續炭、鏟火，上下鉗動堅硬的爆米花鍋的動作。他們的腰是彎着的，背略駝，動作衰邁緩慢。彎着的腰，弓着的背，彷彿是他們勞作留下的舊疾，日積月累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