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風
我說過我出生在偏僻貧困的遼西鄉村,但我並沒有說過我有一個美麗聰慧心靈手巧的妹妹,我更沒有說過在綠蔭如蓋的柳樹下,我和童年的妹妹在故鄉的天空下一起盪過如夢似幻、如癡如醉的鞦韆。那是生命的源頭,就凸現在歲月和我記憶的深處。
驀然回首,多彩而苦澀的童年業已走遠,剩下的只有破碎的記憶,還有悠蕩的鞦韆,在兩棵大柳樹下搖呀搖,搖出了一個鄉村少年的快樂和憂傷,搖出了兒時妹妹稚嫩的蘋果般的笑臉。
那是四十多年前,我出生在東北大平原一個巴掌大的村莊。我記得那一年的冬天我只有八歲,已育有多個兒子的母親用纖小可愛的閨女收了尾,這就意味着真正的兒女雙全了。難怪母親在生下妹妹的幾個月裡,不時端詳着女兒的小臉,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 ,還嘮叨着女兒是貼身的小棉襖。
儘管我的高興似乎是另一種高興,但同樣引證着我對妹妹的憐惜與呵護。因為那是上蒼慷慨無私賜給我的骨肉親情!從此我將和妹妹在同一個屋簷下長大,共同沐浴人生的陽光和霜雪。
妹妹幼時身體很弱,會走路之前經常生病,着實讓家裡人替她擔心。記得妹妹出生後的第二年冬天,家鄉異常寒冷,雪片像刀子一樣從天空中降下來,許多出生不久的孩子因染上了大葉肺炎不幸夭折了。令全家人揪心的是,妹妹染上了大葉肺炎,日夜的哭鬧,小臉痛苦得鐵青鐵青的。望着病情日益加重的妹妹,我和兩個弟弟乾瞪眼,一點忙也幫不上,甭提心裡有多難受了。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我的父親,因為妹妹的性命是父親從閻王爺的鬼門關那裡奪回來的。
那是寒風徹骨的一個臘月的冬夜,儘管母親燒香拜菩薩,但妹妹的病情並沒有減輕,而是愈來愈重了。母親抱着渾身滾燙的妹妹,不停地悲哭,說你們的妹妹可能熬不到明天了!我和兩個弟弟聽罷,更加手足無措,淚一滴一滴地滑下臉龐。
恰在這時,擔任大隊長的父親從外地開會回來,見情況危急,父親二話沒說,就抱着妹妹消失在北風呼嘯的寒夜......父親是第三天從縣城醫院趕回來的,他幾夜未睡眼睛紅得像柿子似的,我們不由自主地向裹在小被子裡的妹妹望去,她正在酣睡,臉色明顯好了許多......妹妹稍稍懂事時,我對她說:「你的命是父親撿回來的,你生病時,家裡人都為你流過眼淚!」妹妹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就開始潮濕,然後噙着移G重地說:「哥,我記住了!」
妹妹奇蹟般活下來了,活下來的妹妹被三個哥哥寵着,在這溫馨而清貧的七口之家,妹妹似乎跟我最鐵,因為我膽子大,身體像猴子似的靈活。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就領着妹妹來到村北的大榆樹下,不消幾分鐘就攀到了樹上。下來的我給妹妹採了好多嫩綠的榆樹錢。妹妹一邊吃一邊笑,妹妹笑的時候我真想哭。因為在飢腸轆轆的災年,我找不到更好的東西給年幼的妹妹食用。
我記得過十五歲生日時,母親特意給我煮了兩顆白白淨淨的雞蛋。躲在裡屋的我正打算狼吞虎嚥時,腦海中晃動着妹妹削瘦的小臉,我悄悄地把兩個雞蛋給了妹妹,妹妹一口氣吃完,才露着笑臉對我說:「哥,你真好!」看着妹妹滿足的神情,我想說我是你哥,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呢?但我並沒有說出來,因為有一種深沉的親情就像陳年老酒,永遠是存放在內心深處發酵為妙。
上小學的妹妹就開始展露出她的靈慧和獨特,她和同齡的鄉村女孩不大一樣。文靜秀氣的妹妹可以坐上小半天,端詳欣賞滿樹的桃花或漫天飛舞的蜻蜓,然後就用一支纖細的鉛筆在白紙上勾勒出來,畫得跟真的一樣。這還不算,稍大一點的妹妹還會刺綉銹,還會畫栩栩如生的古代仕女畫......父母高興,我們當哥的更高興,因為年少的妹妹腦袋裡裝滿了奇異的想像和模仿能力,可再一想,便沉默了,能畫能綉的妹妹將來在農村又能怎樣呢?
不論怎樣,我們五兄妹正在像田野裡的莊稼一樣茁壯成長,到了七月流火的夏天,還有很多的遊戲和休閒方式再等待着我們。我記得少時我常在房屋後道路邊兒的柳樹下盪鞦韆。一根粗粗的麻繩,繫在兩棵樹之間,然後人坐在繩子上凹下去的中間,兩手抓繩兩腳懸空,那種愈悠愈快的悠蕩,有驚無險,如詩如畫。當紮着紅頭繩穿着碎花衣褂的妹妹在上面坐穩了的時候,我就開始推動麻繩,妹妹驚喜地叫着,彷彿像一隻凌空飛翔的小鳥!當我們坐在樹陰下乘涼的時候,妹妹說盪鞦韆就像人在天上飛似的。我格外開心,因為年少的妹妹在荒僻的鄉村,終於領悟了一種飛翔的方式。
但妹妹並沒有飛出故鄉的天空,鳥似的棲息在都市的玉宇瓊樓裡,她永遠的心甘情願地留在了家鄉,留在了父母的身旁。當我們三個哥哥陸續考上大學跳出農門時,因家境不濟,學習優秀的妹妹主動輟學了,她把夢想和希望留給了手足情深的兄長......我時常會想起那搖擺的鞦韆,想起妹妹純真爛漫的笑臉。那是一首透明的詩,在故鄉的天空下被風兒深情地吟詠。我還知道,留在父母身邊的妹妹真的成了兩位老人貼身的小棉襖,正像她在信中寫的那樣,我的命是父母給的,我要給年老的父母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妹妹讓我們驕傲,也讓身在異鄉的哥哥感到羞愧。
不論如何我最想說的還是我有一個好妹妹。善良聰慧的妹妹就像綻放在故鄉阡陌上一朵純淨素樸的打碗花。為我守望的村莊傾灑着謠醉人的溫馨。在那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上,悠蕩的鞦韆掛滿了我對家鄉和親人的無盡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