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就像立在河裡的蓮花。 新華社章中林
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曾說：「父親！對上帝，我們無法找到一個比這更神聖的稱呼了。」坐在父親的病床前，凝望着父親愈發蒼白的臉，忽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這句話。我久久地凝視着，在那一根根扎眼的白髮中找尋過去那個偉岸的身影。
父親是我一生崇拜的對象。從兒時起，我就喜歡站在父親的身後凝視父親，總想從他的瘦小的身上找到母親告訴我的驕傲。
讀師範的時候，父親成了紅小兵，參加了大串聯。那時，串聯真幸福，竟然可以免費乘火車；竟然可以得到免費食物；更重要的是還能見到毛主席......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呢！我們村裡可就只有我的父親有這樣的榮耀。那時，父親回村應該是腰桿筆直，精神抖擻吧；應該是萬眾矚目，競相爭睹吧......我想應該是的。不然，村裡的老輩人說起父親怎麼都伸大拇指呢，母親說起父親怎麼都滿面春風呢？我自然也為有這樣一個父親感到自豪。為向小夥伴們炫耀，我還時常把父親壓在箱底的紅袖章、毛主席的石膏像搬出來，就連父親那秘不示人的與毛主席一起的合照也成了我的資本。
父親對這些並不放在心上，也從未在我面前提過一字半句。我把照片偷出來，還被父親用籐條狠狠地抽了一頓。「做人要低調，過去的歷史有什麼炫耀的呢？」父親總說這樣的話，一點也沒有我心目中偶像的高大和果敢。父親做人低調，做事卻從未低調過。串聯之後，他被安排進軋花廠。軋花廠在那個年代可是個肥缺：看棉花等級，一級就是一級錢。廠裡職工明裡暗裡都會收些鄉親的實惠，只有父親「油鹽不侵」（母親語）。最後，因為受排擠，他和廠長幹了一仗，憤而辭職。
父親憑着頭上的光環又被安排進了供銷社。那個年代，買什麼都要憑票，你說供銷社多紅火！「多少人擠破頭也想鑽進去，就你老子榆木疙瘩不知珍惜。」今天，母親說起父親還心有怨氣。是啊，受了一次教訓，也該長些記性了，但是他偏不。看到主任私下往煤油裡注水，他竟在會議上公開批評。上級單位一查，結論是事實不存在。這次，父親因詆毀他人，不注意團結，被供銷社直接請出了門。
為了這件事，母親不知道和父親鬧過多少，但是他總是那句話：「我做人行得正，坐得直，至少不會被人戳脊樑骨。哪裡做事不是幹革命，哪裡做事還會沒有飯吃！」
飯是有得吃，但是父親卻從此徹底地離開了單位，回到了農村，每天和土地打起了交道。但是父親並不以為意--「哪裡不是生活呢？土地比人誠實，你出多少力，它產多少糧。生活真實、安心、實在，什麼比得上呢？」
回村之後，因為父親是師範肄業（父親所在的「五七大學」在文革期間被砍了），在村裡算是文化人了。鄉親就推薦他做起了村民小組的會計。父親做得非常認真--每一筆賬，每一個工分，他都記得明明白白。雖然村裡有三十多戶人家，但是哪一家什麼賬，他都爛熟於胸。年終，就是不盤賬，哪家超支，哪家結餘，他能做到分文不差。
我奇怪父親記憶力怎麼這麼好，他卻說沒有什麼訣竅，天天盤，有什麼不熟的呢？人不糊弄賬，賬就不會糊弄人。是啊，沒有弄不明白的賬目，錯誤的出現都是緣於不正的心態和錯誤的行為。父親將工作原則作為人生準則，他是想以此來教育我們做人要真實、要方正。
父親一生平和安靜，與世無爭。今天，七十多歲了，他依然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精神矍鑠。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從未與人紅過臉。有矛盾，他也從不放在心上。他始終恪守着先人後己的為人準則，從不在經濟上和人計較。哪怕自己吃虧了，他也是笑笑就過去了。土地分到戶的時候，和母親吵過架的濟民叔，說父親在分地時不公，把一塊孬地分給了自己，要與父親換。母親堅決不同意，但是最後父親還是用一塊肥地和他換了一塊荒地。
面對母親的埋怨，父親笑笑說：「他妻子長期病着，生活本來就困難，就算幫他們一把吧。荒地種熟了，不照樣高產嗎？」
母親沒有辦法，搖搖頭，喃喃地說：「就你覺悟高，老實頭一個。」
父親確實是一個老實人。做了四十多年的會計，從組裡，到村裡，到鎮裡，賬目上從來沒有出過一點差錯。臨退休了，他也該提些要求了吧，但是一份低額的養老保險，他就滿足了。
對自己的事，父親總是輕描淡寫的，但是對他人的事卻非常上心。即便是芝麻綠豆大的事兒，他也當作大事。鄰里之間有什麼糾葛，父親是能讓就讓。有時即便自己吃了啞巴虧，他也不在意。我們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窩囊呢？而父親卻總是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或者「吃虧是福」，我們也漸漸地學會了寬容和忍讓。
父親不怕吃虧的態度往往能夠感染人。村子裡的許多事情，他一出面雙方往往能夠在相互退讓中得到圓滿的解決。也因此，村子裡有個什麼需要調解，需要決斷的事情，鄉親們都喜歡找父親。而父親呢，也樂於當和事佬，一請就到，一到問題就能和平解決。
因此，父親雖然七十多歲了，依然在鄉親們心中備受尊敬。就是這次生病，還有許多鄉親專門趕來看望。而這時，父親倒不習慣了，「你看，你看，我一個糟老頭子了，還這樣勞累大家，慚愧，慚愧。」
父親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物質財富，但是卻給予了我如山一樣的精神積澱。他就像立在河裡的蓮花，平凡卻高潔；他就像一棵長在地裡的棉花，樸實卻溫暖；他就像一株生在田裡的水稻，弱小卻獨立......凝望父親，我似乎又聞到了空氣的清新，泥土的氣息，草葉的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