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五代後蜀皇帝孟昶,有妃子名「花蕊夫人」。她不但生得嫵媚嬌艷,還特愛花。有一年,她去逛花市,看到一叢叢的芙蓉花,如天上彩雲滾滾而來,尤其喜歡。孟昶為討愛妃歡心,頒發詔令:在成都「城頭盡種芙蓉花」,來年的成都--果真就「四十里如錦繡」。廣政十二年十月,孟昶攜花蕊夫人同登城樓,相依相偎觀賞數十里燦若朝霞的芙蓉花。自此,成都也便有了「芙蓉城」的美稱。
之後,後蜀被滅,宋朝皇帝趙匡胤將花蕊夫人掠入後宮。花蕊夫人常思念孟昶,偷藏他的畫像,以訴真情。趙匡胤知道後,逼她交出畫像。但花蕊夫人不從,趙匡胤怒而殺之。後人敬仰花蕊夫人對先王愛情的忠貞不渝,尊她為「芙蓉花神」。
在每個女子心裡,都有一城芙蓉花;十月到了就開,先是一朵,後來一樹,愛情有多滿,它就會開到多滿,直開到爛漫、荼蘼。紅色的蕊、紫色的瓣,在枝頭熱烈地燃燒。一樹的粉、滿枝的香,在空氣裡紛紛揚揚。暗夜裡也舉着花盞,那遠逝的芙蓉花把一些深刻的情節--落在蜀國的泥土裡了。是啊,動盪不安的世事,讓昔日花蕊夫人的唇角咬出一瓣一瓣的紅。
「芙蓉花神」在我的眼前浮現,時經歷史長河,可她的身形、打扮更加妖嬈,臉上湧過紅潮,蘊涵着癡情女子特有的美感。情感的真摯溫暖、對過往愛情的篤定,是「芙蓉花神」寫給先王的一封家書。
後世畫家在對芙蓉花的凝想、體悟中,把這種真切的視覺感受與心靈氣息,甚至轉化為藝術形象,更有西方油畫的科學人文精神與中國繪畫的哲學自然理念研習出入,於是芙蓉花就搖動着十月裡那會說話的鈴鐺,讓心有靈犀的癡情男女不由尖叫起來。
愛到深處是追隨。長在骨頭裡,鑽進心窩裡,是帶着火般的燃燒;十月的真情,亮在枝頭,任憑餘生的雪花飄飛,任憑身後的電閃雷鳴。誰家玉笛暗飛聲,翻作年暮不知愁。芙蓉灼灼正明艷,該是花事塗夢的光景。「誰能把『十月芙蓉正上妝』寫出悲涼?或者,能不能把芙蓉花幻化成一種至死不渝的精神?有一天,現實的殘忍真得讓人痛徹肌膚,你還能堅守嗎?」
當我說完這番深奧的話,課堂上的學生們表情一臉複雜。是呀,他們年齡尚小,還不懂錦城的「錦」字裡的諸多含義。我款款舉例道,諸葛亮從成都向雲南拓疆。孟獲封閉馬湖關口,在山上囤積居奇,將亂石與滾木備足,蜀軍入後被砸得頭破血流,血肉橫飛。如此持續兩月之久,諸葛亮終施一計,他遣兵士們從山民那裡買來千萬隻羊,在羊的尾巴上拴上芙蓉紅燈籠,掛上芙蓉花鞭炮。夜晚,蜀軍燃燈、點炮,羊群迫於驚恐,拚命往山上飛跑,蜀軍在陣前鳴鑼喊殺,使孟獲用盡所有的亂石與滾木。最後,諸葛亮勝了,順着羊腸小道攀上關口,卻看到一片片倒下的「芙蓉花」。
勝利也是一把刀,砍了芙蓉花的笑,割了芙蓉花的嬈。十月芙蓉正上妝,風景最是荼蘼、強烈,愛也萌動得厲害:風是芙蓉花的絮叨,月注視着芙蓉花開靜悄悄。這種持久性的浪漫,必定襯托着未來慷慨的悲壯。適時,風有些寒意地颳着,月與風一唱一和,唱成了風花雪月,頌作一袖衷腸。
成都芙蓉花,又讓我想到一個悲壯、豪邁的詩人--陸游。他的氣質與芙蓉花的犧牲精神非常相似契合。從宋代乾道八年冬天,陸游進入劍門關,直到淳熙五年春天,他在四川做了五年多的官。這一段時間內,有歡笑,有涕淚,在歡歌的當中,陸游常常帶有徹骨的傷感。陸游到達成都以後,被任命蜀州通判。到蜀州以後,他又常到成都。五月間,還曾到嘉州去過一次,40天後,又奉調還成都。他的《東樓集》寫定,正在這個中間。到成都不久,朝廷又讓陸游攝知嘉州,從此直到淳熙元年的春天。「攝」的意義只是代理,陸游的本職還在蜀州通判任上。
陸游在四川,發出了「江湖四十餘年夢,豈信人間有蜀州」的感喟,他入蜀時心情低沉,因其牽掛南宋對金用兵,心裡非常焦急,又漸漸喜歡上蜀地。秋天來了,雨入蓉城,詩人寫道:「錦江秋雨芙蓉老,笠澤春風杜若芳。歸去自佳留亦樂,夢中何處是家鄉。」經過雨水的滋潤,錦江畔被打濕的十月芙蓉變得愈發灼人美艷,再回想沐浴在故鄉春風裡的杜若花,此景此物彷彿在夢裡,在成都就如在自己的家鄉。
不言而喻,在「豪華行樂地,芳潤養花天」的錦官城裡,陸游無疑愛上了這裡。他聽說城西有人要賣一座有芙蓉花的園子,他都打算買下來,甚至做好了在成都定居終老的打算,此情此景正是他的「劍南山水盡清暉,濯錦江邊天下稀。煙柳不遮樓角斷,風花時傍馬頭飛。芼羹筍似稽山美,斫膾魚如笠澤肥。客報城西有園賣,老夫白首欲忘歸」的來由。在陸游從成都到嘉州途中,他與師伯渾相識。知己相對,陸游不由慷慨陳詞:「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裡,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 封 侯 在萬 里,有 誰 知,鬢 雖 殘,心未死。」
嘉州是四川名勝,岷江左岸的凌雲山尤為著名,陸游來到此地,進一步歎道:「千年雪嶺闌邊出,萬里雲濤坐上浮。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齎志空死能無歎?白髮蕭條吹北風,手持卮酒酹江中......」陸游在成都,曾多次賞芙蓉花,但並不沉迷花市,一刻不忘憂國之志,深知兵弱則國亡。他幾次去武侯祠祭奠,也多次走過杜甫草堂,「錦城舊事不堪論,回首繁華欲斷魂」。繁花似錦的成都,這樣的魂牽夢縈,芙蓉花開、山水原野、樓台亭閣、寺觀祠院,這份記憶伴隨着陸游一生,直至生命的盡頭。當代女歌手董貞《蜀繡》有曰:「芙蓉城,三月雨紛紛,四月繡花針,羽毛扇遙指千軍陣。錦緞裁幾寸,看鐵馬踏冰河,絲線縫韶華,紅塵千帳燈,山水一程風雪再一程。......翠竹泣墨痕,錦書畫不成。情針意線繡不盡,鴛鴦枕;此生笑傲風月,瘦如刀,催人老;來世與君暮暮又朝朝,多逍遙。」
這首《蜀繡》歌曲寫滿了中國風,首句「芙蓉城,三月雨紛紛」,脫化自杜牧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腹句「看鐵馬踏冰河」則化自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鐵馬冰河入夢來」。在《蜀 繡》歌詞之中,既有杜牧、陸游等詩人的深沉情懷瀰漫,還有諸葛亮指揮若定的風采照人,更有「芙蓉花神」花蕊夫人的摯愛情深閃爍其間;默聽半醉裡,令人回想天府之國的一帙長卷,激揚芙蓉之花的執着旗旛,真乃風流餘韻,萬世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