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古希臘有兩個畫家，宙克西斯和巴赫修斯，當眾比賽他們的技藝，到底是誰的畫比較像。當宙克西斯揭開蒙在畫上的布時，全場驚呼，畫布上的葡萄實在太像真的了，這時正好有一群鳥兒飛過，牠們爭相撲到圖畫面前啄食，所有的觀眾大力鼓掌。宙克西斯得意洋洋叫巴赫修斯，你把蒙着的布掀開，讓大家看你畫了什麼吧？巴赫修斯謙恭地行了個禮，指着他的畫說，我畫的正是這塊布。
畫得太像了！太逼真了！雷動的歡呼聲揭示今日摘桂冠的畫家正是掀不開布簾的巴赫修斯。葡萄騙過了小鳥，而一塊布簾騙了所有的人。那個沒有攝影機的古老時代，誰畫出模仿得最像的圖畫，便獲得冠軍。
這一則流傳到今天距離大約一千八百多年以前的故事，不得不慨嘆，已經過了1800多年，而你的創作觀念還逗留在宙克西斯和巴赫修斯的古希臘，「一定要畫得像」是否過時落伍？不過，這是你的選擇，沒有人會說你是錯的。繪畫入門，本來就是從模仿開始。面對一幅畫，一筆一劃，仿得十足像原畫，你就是高手。
記得我們初學畫，抬頭看一眼老師的作品，低頭在自己的宣紙上畫一筆，臨摹課稿一點也不好玩，差點把本來勃勃的興致都用光了，幸好心繫中華文化，非不可的要畫中國畫的念力讓我堅持意志。這樣一抬眼一低眉，筆墨線條應該斷筆時不斷，不應該頓筆時胡亂又點又挫，枝不像枝，花不像花，每一筆線每一點墨都得和老師同一個樣，起碼也要盡可能，除了老師無他人可以指點呀。有人臨得筆筆順利，有人畫得太沮喪。成品出來時，全班同學都羨慕那個畫得最像老師的人，羨慕的眼神發光，口裡不甘願地讚賞「你最高分了，你畫得跟老師一模一樣呀！」那畫作如果沒有簽名，看不出是老師或者學生作品，真的超厲害了。
其他畫得不像的人，自動自發低頭不語，全都在心生慚愧中，那羞愧像無意中沾了水滴到宣紙的黑墨，痕跡愈來愈渲開，黑色水漬變大塊了。可沉默並不代表同意，不以為然的人默不出聲，不開口其實是怕傷害了同學的同時也傷害老師。
後來一直不理解，為什麼老師沒有提醒？齊白石很早就說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可以跟老師學習，畫法技巧，但不要每一筆都相似。看過一個畫展，是師生聯展，全場走一圈下來，分不清哪幅是老師作品，哪幅是學生畫的，看的人看到後來也頭腦眼睛都亂了套，究竟是老師厲害教得好還是學生厲害學得像？
好的藝術作品是特點鮮明風格強烈，全場的圖畫毫無視覺衝擊性更缺乏可辨識性，只好送個花籃握個手，口裡讚賞很好很好。缺誠心誠意但不敢添加傷害。真話不能說的時候，心裡也很苦的。可說了真話，可能沒有朋友做。
真的要畫得和老師相似度一百分，維妙維肖自然可以收穫驚歎之嘖嘖聲不斷，但只是要求逼真及相似的畫家也許要聽一下達．芬奇的老師委羅基奧的指導。達．芬奇學畫，第一堂課老師要他畫個雞蛋。達．芬奇充滿興致，認真地畫了。第二天也是畫雞蛋。達．芬奇問︰「為什麼總是讓我畫雞蛋呢？」委羅基奧老師的回答︰「雞蛋雖然很普通，但是天下絕對沒有一模一樣的雞蛋。」達．芬奇就是那個每個人旅遊到了巴黎排隊走進羅浮宮以後，第一個想要一睹為快的畫作的創作者，也是羅浮宮鎮館三寶第一名《蒙娜麗莎》的作者。相信他一定畫了不少的雞蛋。
要把同樣是一個雞蛋畫成每一個都是不一樣的雞蛋，之後，你便體會了，怎麼樣把同樣的一幅畫，畫得不一樣。要入師也要出師呀。李可染說︰「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學習老師的技術和筆法，學過以後，還要鼓起勇氣跳出傳統的窠臼。說都是容易的，實踐才困難。然而，你的筆墨線條和老師一個模樣，變成老師第二，你若不介意，非不可要走這條老二的路，那也與他人無關。
1980年中國藝術界有一幅感動全中國的油畫《父親》，是以一幅作品成名並從此奠定畫壇地位的羅中立的作品。他的學生龐茂琨，我是看見他那幅以簡練方式呈現簡單內容但內含生命精神力度的《蘋果熟了》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是四川畫家的龐茂琨表示︰「在四川畫派中，一個學生和老師畫得一模一樣，或者學生畫得比老師好但風格雷同，都是可恥的。」想立志當藝術家的人，請接受龐茂琨的勸導，他說的這句話絕對是可取的。
龐茂琨是羅中立的學生，羅中立的兒子羅丹是龐茂琨的學生。但龐茂琨說︰「如果把三個人的作品放到一起，絕對沒人會看出這三人有什麼師承關係，因為作品的語言、風格完全不同。」深愛藝術創作的南洋人多麼想遇到這樣的老師呀！
所謂繪畫不能教，因為繪畫教學，不是老師貼一幅畫稿叫你跟着臨摹（這正是在南洋學習中國畫時，老師的教學法），而是如何啟發和引導。當然如果你要作民間傳承，或當一種裝飾，你可以對着畫冊裡的花中四君子「梅蘭竹菊」天天描畫，日日臨摹，然後在適當時間發揮你的手藝，也可以賺到點錢，和人們的讚嘆。畢竟不懂畫的人還很多，比懂畫的人多得多。
最近特別感慨是因為每天看着我作畫的女兒也來畫畫。因為是開始的階段，時時猶豫在像與不像之間，徘徊愈久，愈是無法落筆。我告訴她，一個堅持具象為美的畫家，在畫面上的蝴蝶，尋找它有幾隻腳，少了一筆劃，就認為蝴蝶畫錯了。倘若你對這個非常糾結的話，很難放開去畫畫。比如六瓣的水仙花，非六瓣即是不對，五瓣的梅花，每一朵一定要五瓣呈現。難道自然界裡的花兒，不許落掉一個瓣嗎？中規中矩地作畫，那就會出現中規中矩的作品。
「你畫得不像。」聽到這批評毫不沮喪。因為我沒有準備要畫得像。所謂的像，要像到什麼程度？要畫得真像那還不如拍個照，又快又像。巨細無遺地描繪，也是一種畫畫方式，但作為一個畫家不只管繪圖，要加一層更重要的，是創作。
況且我從來不打算和照相機/手機攝影比賽。明知道贏不過的我還這麼笨自找麻煩幹嗎？「沒有人這樣子畫的啦。」有人對我的畫說。聽見悲傷的歌唱起來了嗎？沒有，我的歌曲反而變得歡悅了，我就是要與其他畫家不同，不畫他們畫過的，「沒有人這樣子畫」？OK，那正是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