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行走在老商埠區，恍若赤心赤腳展閱半部濟南史。「五一」小長假的最後一天，避開各大景區的客流高峰，我和朋友漫步在老商埠區，首先來到小廣寒電影博物館。
昔日的電影院，變身今天的電影博物館，準確地說是一家以電影為主題的餐廳，成為很多文藝青年懷舊的好地方。從外面看是座德式巴洛克風格老建築，前門臉是舊青石的矩形門，兩邊也是舊青石的牆面，抬頭仰望可見門臉上有「1904」標誌性的數字，這宛如一枚金色徽章，見證着小廣寒的前世今生。既然是電影博物館，電影自然是遊覽主線，餐廳的每個房間都以老電影命名，而房間的角落、牆上的櫥窗，不約而同陳列着具有年代感的電影攝影機、膠片電影放映機、經典電影拷貝、經典電影道具，還有老電影膠片，好像只要你一伸手觸摸，就能與那個時代接上頭。在這裡，時光慢下來，緩緩講述藏匿在老膠片裡的昨日往事，令人瞇起眼睛，靜靜聆聽。其實，根本不用聽，「小廣寒」本身就是一張泛黃的老唱片，在我的心頭畫出一圈圈帶着光澤的漣漪，那是歷史的呢喃。
1904年那個夏天，濟南自主開商埠，領先全國自開商埠之風氣，對外打開了一扇大門，商埠招商引資，引來外國勢力，洋行、銀行、教堂、領事館、修道院等西式建築先後落成。有位法國人攜帶影片和放映機來濟南聞善茶園試驗放映，隨後，一個德國人在經三緯二路建立了濟南歷史上首家電影院，即「小廣寒」。對於外地遊客，會非常好奇小廣寒的由來。據說，當時電業局白天不供電，每晚8點到11點放映電影時，正是月亮當空之時，影院內一片漆黑，好像夜幕降臨，而銀幕上的黑白光影極易使人聯想到神話中月亮的廣寒宮，加之中國人特有的謙謙君子之風，所以起名為「小廣寒」。後來先後幾次易名，「國民電影院」、「濟南電影院」、「明星電影院」，這些名字，早已嵌入到濟南人的青春紀念冊中。老電影如一把鑰匙，緩緩打開人們心靈深處的記憶，那若即若離的場景，那黑白相映的流年，還有隱秘的情愛與思戀，不可遏制地發酵、熬煮、昇華，凝結成一種叫純真年代的東西......找回的是我們不老的初心。
老建築，老物件，老時光，就這樣牽引着人的情愫，人的鄉愁，人的蛋白酶，在追溯中捕捉零星破碎的往事，在回望中定格一個時代的光影。不僅是「小廣寒」，在山東郵政管理總局舊址，在北洋大劇院，在德華銀行舊址，在蔡公時紀念館，我都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滄桑感，是洗盡鉛華的成熟，是過盡千帆的從容，也是進駐到心底、滲入到骨血的精神基因。就像在經緯路口穿行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爺爺。爺爺是老駕駛員，開了一輩子的汽車，兒時他帶着我來商埠區，每次他都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東西方向的路為「經」，南北方向的路為「緯」，說完，他輕輕撫摸我的頭，讓我好好記住。不知是方向感不強，還是其他原因，至今我經常混淆；對一個土生土長的濟南人來說，如果依靠手機導航，實在有失臉面。拗不過我的自尊心，最終放棄智能導航，我邊走邊向路人打聽，北洋大劇院怎麼走，蔡公時紀念館怎麼走......就這樣一路向前，總有人為我指路或解答，幸福感充溢着我的心房，但很快就轉瞬即逝，惆悵和傷感爬上我的心頭，灼燒着，喧騰着，令我不能自已。
我頓悟，我追隨的是開埠文化，留戀的是老街巷氣息，癡迷的是這似迷宮的經緯世界。就像濟南孩子打小就耳濡目染，記得市井裡的每一眼泉子；就像走出去的濟南遊子自幼就跟着大人熟記，對瑞蚨祥、宏濟堂、大觀園等親切如故。一經一緯，編織着濟南人銳意進取、艱苦奮鬥的火熱生活；經緯之間，滌蕩着濟南的淳樸民風......如同老商埠的「老」，早已幻化為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在世代濟南兒女中，無論經商、貿易，還是鄰里相處，待人接客，心底都鐫刻着一個「誠」字、一個「信」字。作家王方晨在小說《老實街》中有一句話，「哪裡有德行，哪裡就是流奶與蜜之地。」毫無疑問，老商埠亦是「流奶與蜜之地」，街道牆根處瞇着眼睛發呆的長者，打泉水騎車過路的中年婦女，為陌生人熱情指路的老濟南，他們都是老商埠的代言人。這使我不禁想到一些讓人眼熱的濟南街景：每年5月3日，各界市民自發地來到「五三」慘案紀念碑前，敬獻花籃，肅穆悼念，久久不肯離去；每天去黑虎泉池打泉水的市民絡繹不絕，第一桶水總會潑向三個虎頭，只為表達心中的感恩，而打上來的泉水，沒有任何人會違規倒回泉池，這是民間的自覺；老濟南見面打招呼，不會論官排位，更不會勢利眼，而是長者為先，端的是心中有次序的人；濟南人開的商號、店舖，秉承童叟無欺，寧可少賺錢，決不讓顧客吃虧，而扶危濟困、賒粥慰暖自古以來是傳統......所有的「約定俗成」，不過是大地上生長着的道德，浸潤心靈，鑄成高貴的人格。
歷史終究是探幽不盡的，正如人的心靈是無法全部窺視的。所以，穿越老商埠區，哪怕你事先做足功課，仍舊無法觸摸到它的更多，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
中途，我們去中山公園逛了一圈，公園裡所遇中老年人居多，或氣定神閒練功，旁若無人的樣子，或漫無目地散步，結伴三三兩兩，或推着輪椅顫顫巍巍鍛煉身體，沒有任何顧忌......一處幽靜的所在，一個心靈的港灣，在人工湖邊，我停下來，心立馬安靜下來，享受難得的愜意和安詳，好像時光在此靜止不動，一切都是那麼自足。想想，這裡曾是內地在商埠區最早設立的公園，它開創多少傳奇，又刻畫怎樣的歷史年輪。或許，有了它的存在，老商埠區才會完整。孫中山先生的塑像，似乎時刻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過去的榮辱與興衰，很多時候，歷史就在眼前，與我們一步之遙。
經天緯地，百年傳奇。老商埠是羅掘不盡的精神寶庫，也是濟南人常讀常新的半部濟南史。穿越老商埠的靈魂，我更加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肌理，同時也更加理解我的爺爺和父親。開埠之風，原來一直都在深深地影響着我，我冥冥中得神助一般，這是我卑微生存的幸運，何嘗不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密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