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養水仙，就是養心境。日日看水仙生長，有如在心中種一片春天。水仙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子，一周時間能長幾寸，真美。水仙開時，像亭亭玉立的仙女；平時的水仙，喜好清靜，詩意、心意、禪意都在其中。
在我看來，水仙觀葉勝觀花。花謝了，葉仍碧翠，那一抹青色讓人眼眸溫潤。對於水仙，我的回憶頗為悠遠。幼時歲末，家中總有在陽光中花盞含嬌的水仙。春節前後，它們悄然綻放，滿宅生香。沉香裊裊的水仙，與暖暖的陽光相映成趣。記得小時候去拜年，姥爺吟誦着詩句，姥姥在陽光下看水仙笑瞇了眼。水仙影像盈目，讓我忘不了過去的人與事。
許多人家將風姿綽約的水仙養在青瓷花盆，為室內增添無盡的儒雅。水仙綠裙、青帶，玉立於清波，素潔花超塵脫俗、高雅清香，若凌波仙子踏水而來。水仙喜光，葉似玉帶，鮮翠欲滴；白花列作傘狀，清香襲人。單瓣水仙，雅稱金盞銀台；複瓣水仙，又稱千葉水仙、玉玲瓏，其瓣重疊卷皺，下黃上白。無論哪一種類，均風華絕代。
水仙以「仙人之姿，君子之德」名世，因水而生，因水而葳蕤，因水而綻香。其根莖圓潤潔白，骨清容腴，俊美無比，色香姿韻俱佳。水仙葉色青翠，為石蒜科水仙屬，係多年生球根花卉，只取一瓢清水、幾粒小石即可，簡約纖素，清爽獨秀。水仙在中國已有一千多年栽培史，原種係唐代從意大利引進，經選育已成為世界水仙花中獨樹一幟的佳品。其清遠高貴，有一種神異的氣質和意味，似含羞美人裙裾飛揚，嬌顏欲滴翩翩起舞，肌膚若新雪，綽約若處子。中國水仙的花語有兩說：一純潔，二吉祥。
「寄住蕃客穆思密嘗遺水仙花數本，摘之水器中，經年不萎。」這是最早記載中國水仙的可查文字，其意為：寄居江陵的波斯人穆思密，曾贈幾棵水仙花，被孫光憲引為幸事。孫光憲，為晚唐花間派詞人。
中國水仙分佈於福建、浙江、上海等沿海地區，有漳州水仙、平潭水仙、普陀水仙、崇明水仙等地方品種。傳說，崇明水仙來自福建，武則天令百花開，司花神不敢抗旨，福建水仙六姐妹被迫西上長安。最數水仙小妹頑皮，行至長江口，見江心有沙洲，悄悄降落於崇明島。因之，福建水仙姐妹五朵花一株開，崇明水仙卻只一朵怒放。
水仙一直搖曳在詩裡，婀娜在畫中。如林逋之於梅，周敦頤之於蓮，陶淵明之於菊，宋代黃庭堅則是水仙知己。「得水能仙天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這是黃庭堅眼中的水仙，亦是他心中的水仙。
1101年臘月，56歲的黃庭堅在《與李端叔帖》寫道：「數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皆開。明窗淨室花氣撩人，似少年都下夢也。」黃庭堅寫下一首又一首水仙詩。宋楊萬里《水仙花》讚：「韻絕香仍絕，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這些詩詞寫水仙神韻，讚水仙品質，雅韻熠光，令人激賞。
在西方國家，水仙的花語以展現堅貞愛情、惋歎自戀為多。水仙花與希臘神話淵源深厚。納西塞斯是美少年，他的父親是河神，母親是仙女。納西塞斯出生後，母親得到神諭：納西塞斯長大後，因其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將因迷戀己容而鬱鬱而終。為逃避命數，納西塞斯的母親刻意安排兒子在山林間長大，遠離溪流、湖泊、大海，為的是讓納西塞斯無法看見自己的容貌。納西塞斯成長為天下第一美男子後，無數少女追求他，然而他性格高傲，看不起任何一位少女。山林女神厄科對納西塞斯一見鍾情，納西塞斯對她不理不睬。報應女神娜米西斯決定教訓納西塞斯，但愛神憐惜納西塞斯，最後把他點化成水仙--盛開在有水的地方，讓他看得見自己的倒影。
另有一種故事這樣講，沼澤女仙看上了納西塞斯，納西塞斯不睬不理。沼澤女仙頻頻追求納西塞斯而不得，遂故意讓納西塞斯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他的倒影。納西塞斯驚歎復驚艷，想再看，沼澤女仙騙說那是她的靈魂，納西塞斯最終被其誘入沼澤地，淹死在那裡。還有一種傳說版本，水仙少年天天到湖邊去欣賞自己，對自己的容貌如癡如醉，竟至有一天掉進湖裡，溺水而亡，他落水處長出一株株水仙花。而奧斯卡·王爾德卻不這樣結束故事。他寫道：水仙少年死後，山林女神來到湖邊；看見一湖淡水變成了一潭鹹鹹的淚水。山林女神問湖泊：「你為何流淚？」湖泊說：「我為水仙少年之死流淚。不過，請問女神，水仙少年長得漂亮嗎？」山林女神驚訝地說：「我總是跟在他後面，在林中奔跑，只有你才有機會、並能真切地看到他英俊的面龐，因為他每天都是在你身邊啊？」
湖泊沉默了，最後說：「我為水仙少年流淚，是因每次他面對我時--我都能從他眼睛深處看到我自己的美麗映像；可是......可是我從沒注意他的容貌啊！」
這個故事的緣由和結尾出人意料。也許美麗都是彼此為鏡的，人們忘記了鏡子本身，從自賞、自戀感知人性自私的弱點，讓人哀婉甚至憤怒。是不是每個喜歡水仙的人，更多原因是從水仙那裡--感受到了他自己的美好？他喜歡某一個人，也可能是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如果真是那樣，幾乎讓人有些氣餒了。這也許，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誰會吸引你、為什麼會吸引你的密碼。和水仙在一起，卻不是因水仙的好，而是水仙讓你看到了自己的美麗。你也許忍不住問，水仙少年是不是很可悲，湖水是不是也很自私，他們的心裡都只有自己，關注的也只是自己，最終都失去了快樂，少年變成了水仙花，湖水變成了淚水。
循着水仙花雪一般的身影，見她素衣婀娜，其舞姿如此空靈飄逸，也許正是在向世人展現一個魂牽夢縈--自我遺憾的意蘊。這就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是水仙命，自己憐惜自己，卻未必真的懂自己、懂人生。
其實，水仙花，是挨人心靈最近、最靜、最溫婉的一朵花。在青年時，讀水仙花是一種感喟；人到中老年，識得水仙花變成了另一種體悟。更像一段路，走了一半又停住，用腦子想一想，原來心裡有一片話在輕聲喚你。